一
午后,大舅背着手走出了大队部的门。此时,微风拂面,一缕一缕的微风跨过无数条巷道,钻进了每一户普通的人家。宁夏同心县周段头村的沟沟壑壑里写满了普通人家的日常,微风从这里掠过时,带来了他们的故事。我站在大舅家的门口,看见一片一片的玉米地里流淌着厚重的绿,它们持续流淌着,为这里平淡的生活带来了热闹。
“大舅,风大着呢!”风灌得我声音发飘。
他抬起头,鬓角挂着灰土,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纹路。“水金贵!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水的问题,雨水冲塌了水坝,多少户人家困在水的问题上,这件事一直没有着落。”他抹了把额角浸出的微汗,朝村东头张望。
“修好后,大家吃水的问题就解决了,我也算是又为老百姓办了一件好事,不然有些老年人为了这点水,困难死了。”
他是我的大舅,周段头村的周俊兴,村里人都敬畏地喊他“大舅”。他一直照顾着村里的乡亲们,哪里需要他,他就会去哪里。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去年秋天村东头张寡妇的羊圈门歪了,他蹲在那坑洼不平的院门口,拿粗柳枝一根根去撑、去绑。他那双裂了口子的手满是沟壑,骨节像经年的老树疙瘩。羊圈门的刺挂破了袄面,透出里面败絮的黄白。
“一冬冷风灌进屋,人哪能经住?”
他埋头干活,声音闷在黄土地上。屋里传出压抑的咳嗽,张寡妇倚着窗框,眼窝潮湿,干瘪的嘴唇翕动:“大舅这样的好人,主记着呢....
正月里,风势稍缓,周段头村部的院墙上贴出了选举的告示。大舅仍是身着那身新西服,他站在几个候选队伍里,头微微低垂着,像个等待过秤的沉默物件。老会计捧着选举结果的手,抖得筛糠似的,唱票的声音在念及“周俊兴”三个字时异常响亮起来,仿佛要用力穿透满室的凝重。“周—俊—兴—”三个字被他念得字正腔圆,拖足了长腔,像在宣读某种不可撼动的宣言。纸面上密密麻麻歪扭的炭笔划痕,无声地流淌着滚烫的信任。“全票通过!”老会计几乎用尽了力气在喊。人群里像塞了把干柴,瞬间被点燃,压抑许久的期盼化成浑厚的声音炸开:“中!老周干!”“中!”那声音裹着风,在萧索的空场上卷起一层看不见的浪涛。
大舅从此成了“周支书”。肩上的担子千斤重,腰板将疲骨撑得更直了。从此,村部窗口那盏白炽灯,在无数个寒夜里彻夜地燃着,灯光将他伏案的身影拖得长而孤单。桌上摊开的宁夏农科院红果枸杞新种推广手册,被翻卷了页脚。旁边是几张揉搓过、又展平边角染着茶渍油迹的意向书——关于县里新购置冷链运输车队如何为周段头村的鲜果跑出生路,还被压着的一封银川城里大超市的采购函,红头红章,殷切又威严,仿佛一纸开启未来的密令。他的手在那些文字与蓝图间摩挲、勾连,仿佛触摸着未来尚显脆弱,但已经清晰的脉络。
春水终于漫过了周段头村的土壤,新植的枸杞秧苗在饱饱的黄河水浸润后,抖擞地抽出嫩芽儿来,毛茸茸的枝梢在微暖的空气里悄然挺立。舅舅蹲在自家分的那块地头,手指深深地抠进湿漉漉的新土里,用力握实一把油黑乌亮的泥巴。“大,闻闻!”他手指捻着那块土,凑近姥爷的鼻子尖。姥爷迟疑地伸出干瘪粗糙的手掌,像迎接稀世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捧过那一抔新土,庄重地凑近鼻翼。水汽浸润着有机肥腐熟的气息,一种陌生而浓烈的生命味道直冲脑门。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胸腔里那块沉压多年的石头仿佛被这气息冲开一丝缝隙。再抬眼时,眉宇间一个冬天盘踞的阴云终于被这道裂口涌入的光撕扯着散开了,那常年紧抿的嘴角,竟极陌生又极认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好土!能攥得出油来呢!”这句话在他枯瘦的脸上砸出一丝生机。
表哥小周那辆崭新的小货车突突地驶出村口,车厢后斗满载精心分拣、色泽亮如鸽血的红枸杞鲜果,稳稳地汇入开往银川的冷链运输车队。落日熔金时,他一身风尘、汗珠挂在乌黑的眉发间跳下车来,将一个明艳的纸盒塞进大舅妈怀里。她颤抖着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尊闪亮厚实的红牡丹图样保温杯。“妈,以后就用这个喝水!”小周咧着嘴,牙齿在落日余晖里白得晃眼,“这个铁疙瘩,摔八回都烂不了,比咱家那只破搪瓷缸子强多啦!”大舅妈粗糙的五指抚过光滑冰凉的杯身,眼窝温热。她抬头眺望远处,枸杞园一片新绿抽发,红珠点缀其间。园中,姥爷周启贵弓着佝偻的脊梁,在田垄上缓慢地、笨拙地挪动脚步,像一个初学的孩子,在探索脚下这陌生的土地。姥姥王秀英那方白盖头,在绿茎红果间时隐时现,亮得如同这片焕发出全然生机的土地上一朵永不凋落的希望之蓝。
古尔邦节的气息在周段头村的上空升腾,广场上木矮桌次第排开,热气裹着浓烈的肉香撞进每一个张开的毛孔。大盘手抓羊肉油光闪闪,金黄喷酥的馓子堆成小山,还有新炸出炉、滚烫喷香的油香满碟满盆,整个小广场滚沸着人声鼎沸的喧腾。“他姨娘姨夫们,来了你们就吃好!”舅舅周俊兴端起一只老古实碗,碗里是刚煮好的黄河川新米甜粥,他臂膀奋力一振,声音拔地而起,瞬间压住了所有喧嚷,“几辈子人的苦水,淌过了多少道河滩!今天,就着黄河拐弯处的福地,咱吃着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粮,自家用心血浇灌出来的果!”碗里的粥米粒饱满、晶莹剔透,正折射着正午灼热夺目的光。碗沿紧贴着他下唇裂口的地方,像一次虔诚的啜饮。
嘈杂人语稍歇处,张寡妇拄着她那副亮闪闪的铝合金新拐杖,一步一摇,一步一咬牙,蜗牛般朝着人群中心的周俊兴挪来。她停在他面前时,灰暗的脸上皱纹纠结成沟壑。老人喉头艰难地滚动,却发不出像样的言语。那双爬满褐色斑点、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颤抖着伸进胸前洗得泛白的衣服口袋深处,摸索片刻,捧出一双崭新、厚实、针脚细密,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千层鞋垫,不由分说往周俊兴粗糙的大手里塞。粗韧的麻线被顶针勒得笔直,在阳光下跳动着隐忍的光泽。老人未曾说出口的谢意与祝福,已经揉进了这千针万线的份量里。
落日熔金,泼洒于广袤的川原和浩荡的河水之上。暮霭浸染中,大舅周俊兴和我沿着村后小径登上了那道新辟的田埂。坡下枸杞新园绿意正浓,远处黄河蜿蜒如带。姥爷周启贵佝偻的身影恰好被收在夕阳最浓郁的一抹里,像一尊被黄土自然塑就的老陶俑。几只滩羊正在田地的一角,一头母羊停下来,低首耐心地、一遍遍舔舐一只初生羔羊身上湿漉漉的卷毛。
大舅蓦地停步蹲下,指尖捻起田头一撮翻耕出不久、黝黑湿润、细若粉尘的新土,在拇指和食指间来回捻搓、品咂,专注地如老匠审视璞玉,又似幼童摩挲母亲温存的掌纹。
“你姥爷常说,”大舅声音低沉缓慢,灌满了渐深的暮气,“滩羊是灵物,蹄子记认家乡路,一里黄土,半里泉眼,丁点不差。”他目光垂落,看着指间筛落的油黑细壤,像读一部土地亲撰的无字书。“人嘛,得认命,也得抓住个运。认咱生来在黄河大弯弯里刨食挣命的根基,也认得准赶上这挪穷窝、种福根的大运道。他忽然将捻过土的手掌朝枸杞园方向平伸,暮色里的幼枝正努力将嫩根扎向更深处。“你看,这枸杞苗的根须,扎得稳不稳?”他像问土,又像问周端头村的魂。“我看得很清楚,跟滩羊蹄子踩出的窝窝一样实落,深扎进去的,都是在往咱滩羊背上人家那崭新的家谱添了厚重的一笔啊!”
村中的清真寺在晚风里播散悠长的邦克声。暮霭四合,滩羊踩过乡间小路的蹄音轻捷而稳健,竟与古远的召唤声奇异地相和。周段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如长河般亮起,将整个村子温柔地揽拥进怀抱。清真寺顶一弯皎洁的新月,静静地浮现于晚霞褪尽的幽蓝天幕。
姥爷手中那根磨得光滑如鉴的旧羊鞭,在最后一道微光中缓缓挥起,鞭梢只在草尖轻微地一点,如叹息拂过便悄然垂落,无声无息地隐没于那簇蓬勃的枸杞藤蔓之中。初生的枸杞藤蔓枝叶蔓生,正借着初起的夜雾,伸展柔韧的绿蔓。它缠卷着棚柱,攀附篱笆,探向逐渐浓重的夜色,仿佛要紧紧抓住那片正在沉睡中酝酿着下一个饱满黎明的暖光。那里会有更丰盈的浆果、更清亮的蹄声,还有永不消失的、滩羊背上人家在黄河拐弯处写下的、生生不息的一脉骨血炊烟。
二
黄谷川在更远更高处,是苦旱啃咬的穷窝。房屋如大地的伤疤镶嵌在陡坡,我的大姨周秀珍就困在房子的方寸之间。她垫着脚擦拭一只油渍麻花的旧陶罐,罐身一道深刻的裂纹触手刺心。那是小表哥出生那晚,羊水破了,她疼得脱了手摔的。院子泥地上几只瘦羊无精打采地舔食石槽边析出的苦咸水碱,大姨夫田兴贵天不亮便上了山梁放羊,沙田在更远的岭脊上,像块打满补丁的破毡。那石缝里搜刮的一点糜子秆,是羊命,也是全家人的半条命。表哥苏丹光脚穿着布鞋追一只离群的小羊,冻硬的沙砾石片划破他的脚背,他咬紧嘴唇只发出嘶嘶的冷气,脚步趔趄得像秋风中挣扎的草。
黄谷川的日子,沉重如蒙了眼的老驴拖拽石磨,在龟裂的土地上碾出苦旱的印痕。
村头虬曲的旱柳躯干上,一张新糊的红纸告示在风中哗啦响动。消息像长了脚,迅疾地爬进黄谷川低矮的房屋。夜里油灯如豆,灯苗在墙壁上投下三个被压得几乎折弯的影子。大姨夫田兴贵闷头思考,烟锅在布满油污的炕沿磕得“啪啪”响:“搬?挪窝?嘴上轻省!房在哪?地在哪?喝干风顶机?咱祖坟都埋在沟坎上,这走了,根可就断了!”黑黄的烟气笼罩着他愁苦僵硬的脸。
大舅周俊兴不言不语,从怀里摸出那杆秃头的炭笔,又掏出一张卷了边的废纸,借着微光画了起来。简朴的线条在纸上延伸,是道路,是方块的宅基,他的手指被染得乌黑。“姐夫!”他低沉的嗓音在窄小的房子里撞出点回响,竟压住了风声,“政策上明写着的,政府盖一半,自己盖一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至于钱嘛,我先给你借上,等搬到大漫水以后,你和我姐跌绊好了,在给我还,我不着急要。”
“那地呢?吃啥?喝啥?”大姨夫指着图纸,手指都在发抖。“老一辈人说,人走了都要埋进热乎土里!没有厚地,拿啥埋我的骨头?我拿啥活?”大舅的炭笔移向图纸角落一片规整的网格:“川里的温棚!咱们这里想都不敢想的金贵菜蔬!辣椒、番茄,听说能换回来金豆子,咱这烂糜子顶屁用!”灯苗继续跳着,他目光锐利起来,扫视房屋幽暗的四壁,“更紧要的,”他顿了顿喉结,声音沉重而清晰,“咱苏丹的脚,一直被石头磨破皮,皮磨破了能好,可心气磨没了,就真的完了,骨头渣子都不剩!”
当“易地搬迁”四个官字真切地落在古尔邦节前夕干渴的土地上,风里便多了一种复杂的气味。大舅宰掉了那只自家养大的瘦骨伶仃的滩羊,亲自提着一条羊腿敲开了黄谷川大姨家厚重的木门。他蹲在熏黑的土炕沿下,把尚带体温的羊腿往大姨怀里塞。“大姐,搬下去,往后咱一家人,都过亮堂的节。”屋顶渗下一缕昏光,映亮大姨脸颊滑落的水痕。她摸索着羊腿上坚韧紧实的纹理,指腹颤抖。那些纹理如房屋墙壁的裂罅,如苏丹哥脚背的伤痕,如岁月在这片苦旱地上刻下的千沟万壑。她猛地抱紧了羊腿,油垢的布襟蹭着羊皮,声音迸发出罕有的力气:“搬!咱搬!拼上这副老骨头,也要把苏丹那双脚挪到穿得上新鞋的地界去!”
大姨夫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灰黄的山梁。山梁下,一条土路蜿蜒如绳索伸向未知处。“挪吧!”他没有回头,浑浊的老眼只盯着那群与他相依为命的滩羊,“挪挪脚,兴许真能挪出点暖和气。这地方掏人气血,熬干皮肉也榨不出几滴油。”
搬迁的日子,恰是风神脾气最莫测的关口。尘土被搅起,漫天黄幕遮眼。大姨周秀珍紧抱着那只圆肚的旧腌菜坛,坛釉粗厚却很冰手。她一步一回头,目光死死地粘在房门楣上那道惨白的印记上。那本是贴“泰斯米”的地方,是经年累月对真主无声地祈求。取下时,纸片已然褪成脆白,墙上徒留下一块不规则的泥灰痕,像大地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她用头巾的一角狠命擦拭坛沿厚厚的陈年油灰,想擦出一点名堂。大姨夫蹲在卡车引擎盖旁,将浑身的羊毛拍干净,然后扔掉苏丹哥穿的那双旧布鞋。他仿佛要将过往的踟蹰与挣扎,一同踩碎在这迁徙的当口。
三
卡车裹挟着一团黄烟与鸡飞羊叫的嘈杂,缓慢而坚决地驶离了黄谷川沟壑纵横的枯寂塬顶,颠簸着扑向中宁县川道深处那片命途里崭新的一页——大漫水新村。车斗里塞满了锅碗瓢盆、卷起的炕席和被褥,弥漫着柴草尘土混合的气息。大姨夫田兴贵始终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只他母亲交给他的羊毛外套,领口的几缕羊毛在疾风里微微颤动,像不肯完全离了母土的细微根须。
新村的屋舍排布整齐划一,蓝瓦白墙在川地稀薄却干净的日光里显得分外晃眼。大姨那双曾挤过无数羊奶、指节粗大、关节变形的手,迟疑着抚过灶间冰亮光滑的瓷砖地面,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啧啧”声:“亮得照人影儿呢,滑得怕要闪了腰。”大姨夫闷声不响,像头第一次踏入陌生棚圈的老羊,只固执地背着手,在院子干净的水泥坪上反复踱步,又踱步。他已经习惯了的山风呜咽、羊蹄踏碎石子的细响,以及夜半圈门咯吱的动静,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空荡的院子里,只有他自己沉闷迟滞的脚步声在单调地回响,敲击着同样陌生的心房。他甚至踱步到特意为他们两口子预留、红砖垒砌干净齐整的羊圈门口,探着头往里瞅了又瞅,水泥地光溜溜的,墙根还有个水龙头幽幽发着铁蓝的光。“人还没住舒坦,羊倒住得比人还板正!”他鼻腔里哼出声响,说不清是挑剔还是别的滋味。然而一点细微的暖流终究破开冻结的胸腔,不声不响地弥漫开来。
搬离故土的第一声哭泣并非来自风沙,而是扎进新日子皮肉里的“荨麻”。新村的地基需要深翻,地肥得花钱。几户跟邻居张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骨头,水土不服造成的吐泻闹得昏天黑地,药费单子递到村长这个临时主事人面前如同催命符。刚启用不久的村委会办公室里,时常炸起争执的火星——田花家,那面临时垒的院墙塌了一角,碎砖头散落一地。“这材料钱、工钱谁兜底?”李老汉叉着腰堵在办公室门口吼得脸红脖子粗,说分给他家的地垄被挖歪了三寸半,拖拉机开进来干不了这活!那个冬天冷得出奇,北风卷着细雪粒子抽打着窗棂,村支书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发比雪花落得还快,鬓边眼见着就白透了一大片。那根束腰的红布带子似乎也勒得更紧了几分,试图兜住一身几欲散架的重压。
写在最后:这些年走过不少路,可每回踩着田埂上的泥巴,鞋底还是沾着黄谷川和周段头的土。周启贵常说“人挪活,树挪死”。可我这棵歪脖子树,早在通往过往的路上迷了路。昨天在城里听见收破烂的吆喝,调门儿跟我过去听到的一样,原来有些记忆早就长成了老茧,一开口,就震得心口发颤。
着一条羊腿敲开了黄谷川大姨家厚重的木门。他蹲在熏黑的土炕沿下,把尚带体温的羊腿往大姨怀里塞。“大姐,搬下去,往后咱一家人,都过亮堂的节。”屋顶渗下一缕昏光,映亮大姨脸颊滑落的水痕。她摸索着羊腿上坚韧紧实的纹理,指腹颤抖。那些纹理如房屋墙壁的裂罅,如苏丹哥脚背的伤痕,如岁月在这片苦旱地上刻下的千沟万壑。她猛地抱紧了羊腿,油垢的布襟蹭着羊皮,声音迸发出罕有的力气:“搬!咱搬!拼上这副老骨头,也要把苏丹那双脚挪到穿得上新鞋的地界去!”
大姨夫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灰黄的山梁。山梁下,一条土路蜿蜒如绳索伸向未知处。“挪吧!”他没有回头,浑浊的老眼只盯着那群与他相依为命的滩羊,“挪挪脚,兴许真能挪出点暖和气。这地方掏人气血,熬干皮肉也榨不出几滴油。”
搬迁的日子,恰是风神脾气最莫测的关口。尘土被搅起,漫天黄幕遮眼。大姨周秀珍紧抱着那只圆肚的旧腌菜坛,坛釉粗厚却很冰手。她一步一回头,目光死死地粘在房门楣上那道惨白的印记上。那本是贴“泰斯米”的地方,是经年累月对真主无声地祈求。取下时,纸片已然褪成脆白,墙上徒留下一块不规则的泥灰痕,像大地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她用头巾的一角狠命擦拭坛沿厚厚的陈年油灰,想擦出一点名堂。大姨夫蹲在卡车引擎盖旁,将浑身的羊毛拍干净,然后扔掉苏丹哥穿的那双旧布鞋。他仿佛要将过往的踟蹰与挣扎,一同踩碎在这迁徙的当口。
三
卡车裹挟着一团黄烟与鸡飞羊叫的嘈杂,缓慢而坚决地驶离了黄谷川沟壑纵横的枯寂塬顶,颠簸着扑向中宁县川道深处那片命途里崭新的一页——大漫水新村。车斗里塞满了锅碗瓢盆、卷起的炕席和被褥,弥漫着柴草尘土混合的气息。大姨夫田兴贵始终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只他母亲交给他的羊毛外套,领口的几缕羊毛在疾风里微微颤动,像不肯完全离了母土的细微根须。
新村的屋舍排布整齐划一,蓝瓦白墙在川地稀薄却干净的日光里显得分外晃眼。大姨那双曾挤过无数羊奶、指节粗大、关节变形的手,迟疑着抚过灶间冰亮光滑的瓷砖地面,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啧啧”声:“亮得照人影儿呢,滑得怕要闪了腰。”大姨夫闷声不响,像头第一次踏入陌生棚圈的老羊,只固执地背着手,在院子干净的水泥坪上反复踱步,又踱步。他已经习惯了的山风呜咽、羊蹄踏碎石子的细响,以及夜半圈门咯吱的动静,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空荡的院子里,只有他自己沉闷迟滞的脚步声在单调地回响,敲击着同样陌生的心房。他甚至踱步到特意为他们两口子预留、红砖垒砌干净齐整的羊圈门口,探着头往里瞅了又瞅,水泥地光溜溜的,墙根还有个水龙头幽幽发着铁蓝的光。“人还没住舒坦,羊倒住得比人还板正!”他鼻腔里哼出声响,说不清是挑剔还是别的滋味。然而一点细微的暖流终究破开冻结的胸腔,不声不响地弥漫开来。
搬离故土的第一声哭泣并非来自风沙,而是扎进新日子皮肉里的“荨麻”。新村的地基需要深翻,地肥得花钱。几户跟邻居张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骨头,水土不服造成的吐泻闹得昏天黑地,药费单子递到村长这个临时主事人面前如同催命符。刚启用不久的村委会办公室里,时常炸起争执的火星——田花家,那面临时垒的院墙塌了一角,碎砖头散落一地。“这材料钱、工钱谁兜底?”李老汉叉着腰堵在办公室门口吼得脸红脖子粗,说分给他家的地垄被挖歪了三寸半,拖拉机开进来干不了这活!那个冬天冷得出奇,北风卷着细雪粒子抽打着窗棂,村支书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发比雪花落得还快,鬓边眼见着就白透了一大片。那根束腰的红布带子似乎也勒得更紧了几分,试图兜住一身几欲散架的重压。
写在最后:这些年走过不少路,可每回踩着田埂上的泥巴,鞋底还是沾着黄谷川和周段头的土。周启贵常说“人挪活,树挪死”。可我这棵歪脖子树,早在通往过往的路上迷了路。昨天在城里听见收破烂的吆喝,调门儿跟我过去听到的一样,原来有些记忆早就长成了老茧,一开口,就震得心口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