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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游里屋和洋次熟悉的不太一样,它原本属于某个有钱的荷兰人。日本军队登陆后不久,包括房主在内的外国人都被带去了各个营地集中看管。本地的那群猪猡(洋次喜欢这么叫)大概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可以进到主人的家里,将他们未能随身带走的财物据为己有,拿肮脏的手抚摸精致的碗碟,或者把笑容餍足的全家福照片丢在地上,用脚尖碾上几圈,直到所有的面目都辨识不清。三宝垄有很多这样的空房子,洋次之所以选择这里仅仅是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座庄园式酒店,结构规整,不需要做过多的改装,就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他挑选了顶楼的十个房间,沿用家乡的习惯,在每个房间门口挂上名牌,所有的字都是他亲笔写上去的,江户樱、菊、椿花、茶梅、野田藤、卷丹、鸢尾、金木犀、茉莉和堇。“花朵们”美丽且尊贵,暂时只提供给少佐以上的军官,让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在异国他乡也能释放如火的热情。
洋次已经是第五次收到茉莉失踪的消息,根据前几次的经验,他总能在某个房间的床底下、柜子里、储物间之类的地方找到她。但现在已过三天,茉莉在哪里他仍然毫无头绪。最后一个在茉莉的房间里逗留的军官偷偷找到洋次,声称自己从游里屋离开之后贴身的手枪就不见了。那是一支南部式特型袖珍手枪,小巧,精度高,只有侦察部队的高级军官或者特高科的人才有资格配备。所以到底为什么坚持要带着手枪进房间?对这些特殊癖好,洋次没有权限置喙,只希望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联。为防万一,每天开门迎客之前,他都会安排人搜寻所有的房间,确保贵客们兴致正浓的时候,不会听到自己的脑袋被手枪崩裂的声音。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茉莉。
茉莉花并不是日本的原生花种,洋次只在中国见过一次,它的花朵娇小可爱,香气淡雅轻盈,让他一直难以忘怀。“冰雪为容玉作胎”,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时,脑子里就闪现出中国古人的诗句。茉莉的花名在贵客们中间迅速传开,尽管每天每个女人可以接待二十位左右的客人,但是往往需要提前好几天,才能在茉莉的登记册里排上号。她很年轻,十六岁或者十七岁,来自安巴拉哇集中营或者卡拉玛特集中营,总之,是某一个集中营里被看管的荷兰人之一。因为集中营的食物匮乏,刚到游里屋的时候她的脸色并不好,但这种病态的白皙反而增添了她的美丽,一双蓝色的眼睛总是让洋次联想到田沢湖里被惊起的飞鸟。她的父母可能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或者有钱的商人,洋次并不在意这些,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在壮硕的人种里难得一见的接近亚洲人身形和长相的女人。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和日本人一样,都是外来者,这在很大程度上消减了洋次的负罪感,毕竟享受了这么久总该付出点代价,对吧?
洋次现在把目光移到了院子里,他拿着武士刀拨弄每一处草丛,甚至顺着东南角的池塘边沿戳了几十个洞,也没有发现一个适合藏身的位置。在踱向门房的时候,他看到下等兵村下吉野正在和本地厨师阿夫哈聊天。两个人显然是刚喝了酒,面色潮红,注意到他走过来,直挺挺地打了个哆嗦。“洋次君!”两人的声音略微颤抖,洋次用刀背敲击吉野的肩膀,“看好你的门,不要让任何一只鸟雀飞出游里屋。”对于阿夫哈,他没有更多的耐心,一个“滚”字就吓得他蹿回了佣人的住所。
提到鸟雀,洋次想起院子里那几棵高大的金鸡纳树。鸟雀这种小动物,最喜欢在树上蹦跶,凭借着自己轻盈,躲藏在繁茂的叶子中间,以为没人会发现,所以常常因为志得意满而暴露。他又重新向池塘边走去,远远地好像看到有人影在树丛里闪过,阿夫哈?他早就发现这猪猡喜欢偷窥,躲藏在一切可以遮住身形的东西后面,像一条攀附在寄主身上的蛆虫一样恶心。等腾出手来,一定要让他品尝一下皮鞭的滋味。
游里屋院内的这几棵金鸡纳树高矮不一,最高的有十几米,最矮的应该刚栽下不久。洋次凑近细查,确实在其中一棵的树皮上发现了新的刮痕,他甚至还抬脚试了一下,位置好像要高一些,不像是一个女人可以越上去的。他退开几步,抬头往上看,长椭圆形的树叶相互遮盖,太阳光只能从间隙里透下来,这样的光点打乱了绿叶的层次,无疑会增加搜寻难度,比如说,当他满怀信心地朝一堆树叶丛捅的时候,结果却只掉下来一块陈旧的碎布。
还没来得及查看碎布的情况,一声突兀的枪响从游里屋那边传过来。洋次迅速将碎布塞进裤袋,朝那个方向疾奔。
洋次到达的时候,“江户樱”的房间门口已经站了一些人,他挤过衣衫不整的同僚,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被称为江户樱的女人全身赤裸躺在床上,红色的血以她的下身为中心在床单上渲染出一朵艳丽的花。男女交媾的味道掺杂着血的腥气,充斥着这个只放置了一套桌椅和一张床的房间。而站在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坂下大佐,手里正拿着一把枪,像发怒的公牛一样对着床上的女人咒骂,“只会像死人一样躺着,那就干脆去死好了!”洋次当然不想惹怒一位军官,江户樱什么的,明天再去随便哪一个集中营里补上就好。集中营里永远都缺少食物和药品,一块白面包或者一粒奎宁就可以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跟他到这个地方来。
他向坂下鞠了一躬,要引他去其他房间。坂下嫌恶地打开他的手。
“拿开你那肮脏的手,软脚的案内人。”
洋次仍然保持着鞠躬的状态,但是他能够听到门外的那些人发出来的笑声,想象出他们嘴角兜不住往下扯的样子。很好,他要忍耐一些,就是这样,慢慢地伸直背脊,保持笑容,像一个打胜仗的将军那样轻松地踱出房门。越是这种有可能威严扫地的时刻,越要保持高傲的头颅。有人在他身后学他走路,没关系,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想办法让人们偿还,当然也包括那个把自制的蹩脚手榴弹扔到他胯下的中国八路。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下等兵,跟随一支小分队进顺义县焦庄户扫荡,村子很安静,不见一个人,连鸟雀的叫声都没有。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但是自大的小队长并不想就此离开。他接受指令进了一家农户,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水缸里注满了水,农具上有未清理的泥,他往土灶那边走,如果能拿到一块来不及冷却的烙饼,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就在揭开的瞬间,一把炉灰从土灶扑撒到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听到人声响动,嗡嗡嗡的,好像那些消失的人都呆在一个狭小的通道里。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出来的手榴弹已经在他的胯下爆炸。
来游里屋的人都知道,以洋次的残破之躯,即使是和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关在同一个房间,也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事件,但是他们的片刻欢愉却又完全仰仗于这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这正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地方。洋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踱出房间之后,并没有被坂下大佐的短暂插曲打乱节奏,他必须在那把丢失的南部式特型袖珍手枪奏响之前,找到茉莉。如果说在十朵花里面,谁最有可能和自己站在同一阵营,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椿花。
即使是在日本最开放的风俗街,恐怕也很难找到一个比椿花更有风情的女人。不同于茉莉的青涩柔嫩,椿花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据她自己介绍,她的丈夫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过世。果然嫁过人的女人最懂得男人的心,知道怎么样才能纾解他们久离家乡的孤寂,抚慰他们面对炮火的恐惧。洋次清楚地记得他去安巴拉哇集中营,这个年纪的女人原本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在他正要带着选好的几个人登上卡车的时候,伊冯娜(椿花的本名)拦住他,恳请他也把她带走。
“可是您自己看,人已经满了。”洋次其实只是想要逗弄一下这个恳切的女人。
“那好办,长官,换一个就好了。”
“换哪个呢?”
伊冯娜就真的在这排人里仔细挑选起来。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最后在一个十五岁大的正在哭哭啼啼的女孩子面前站定,“换她,这样的女孩子只会惹事生非,根本做不了精细的活儿。”洋次现在还能记起伊冯娜在说这话的时候朝他抛过来的媚眼,他看过那么多集中营,里面的人大都喜欢耷拉着一张脸,像她这样面容活泼的女人绝无仅有,她似乎猜到会被带去做什么,而不是像他们宣传的那样去缝制可笑的战备物资,那么这件事就变得更加有趣了。对,有趣,洋次最终改选她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茉莉在哪里?”
他在椿花的房间里坐定时,她刚送走一位客人不久,正坐在镜子前补妆。洋次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笑,作为游里屋里唯一一个还在坚持化妆的女人,怪不得有这么多客人对她念念不忘。这其中有一个叫阿久津的,每次来游里屋都只选她,并且在她的房间里至少会呆上两个小时。两人极为亲密,听说分开的时候还会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阿久津还经常从外面给她带一些违禁品,比如说酒,他处理过几次椿花喝醉酒后大耍酒疯,导致游里屋不得不暂停营业的情况。
“天哪,还没有找到吗?”
椿花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是惊诧的表情,艳红精巧的唇妆因为嘴巴微张而开出一朵别致的小花,一双媚眼是猫儿的爪子,专门挠人的心肝,洋次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女人。他总是在被人嘲笑之后来找她,从她的手、嘴以及洁白的双乳里寻求安慰,他暂时把自己当成孩童,穿过荆棘丛生的山岭,终于看到一座开满鲜花的小屋,各色蝴蝶在花间飞舞,他把绑在身上的所有束缚全都卸下,拉开房门大叫着母亲,母亲很快就会从某项她所沉溺的家事中抬起头来,亲密地回应自己的呼唤。
“我早就和长官说过,小女孩做不了精细的活儿。有一天,我发现她躲在我的床底下,我可怜她,没有向长官您报告,她就在我的床下呆了足足一天。足足一天。您知道,我那天一共服务了十二个人,这和她自己躺在床上有什么区别?我总是劝说我的这帮姐妹,花儿们,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我把这事称之为享受似乎有点过分,可是又能怎么样,东躲西藏的确可以逃掉一天两天,但是被找到之后呢,我可不想被您的那根皮鞭责打。听说茉莉每次都被您打得皮开肉绽,我说您得松着点手,打坏了,损失的还是您。”
这一番怪论洋次并不是第一次听,如果游里屋的所有女人都能这么想,大家就都轻松了。
“可是她躲起来,总要吃东西,你说是谁在给她送东西吃?”
洋次留心观察椿花的表情。
“女人想要吃东西总是有办法的。我的问题是,为什么非得找她出来?听阿久津说,你们很快会撤走。难道还打算把我们一起带走?”椿花转头继续补妆,洋次看不到她的脸。
阿久津这个笨蛋,居然向这个女人透露军务!洋次的脸垮下来,抽出武士刀走向椿花。他站在椿花背后,刀尖抵着她的后颈,然后沿着脊柱慢慢往下滑。他每滑动一分,椿花的后背就挺直一分,洋次对此表示满意,故意放慢动作。所以当他和她在镜子里对视时,因为阿久津而起的怒气差不多消减了一半。毕竟在确切的撤军指令到来之前,游里屋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至于如何处置她们,他自有打算。
“不要耍花招,”洋次踱步到她眼前,从口袋里拿出那块碎布,装模作样地擦拭他那把武士刀,“一块布,用它来擦刀,它就是一块擦刀的布,但永远不要忘了,只要我想,这块布随时都能被刀刃割裂。”随着轻微的一声,碎布裂成两片,从椿花的头顶上方往下飘落。
“当然,长官说得对。游里屋自然是您说了算的,我相信您很快就能找到茉莉。”
椿花颤抖的声音让洋次很满意,他收回武士刀,随脚踢了一下掉在地上的碎布走出了椿花的房间。从这次谈话看,他没法确定椿花是否和茉莉失踪有关,但他很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观点。无论她在军官面前混得有多好,希冀他们能在提了裤子走人之后还对她另眼相看,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只要她们在游里屋一天,就由他说了算一天。没有她,阿久津自然会有另外一个椿花。他们需要的只不过就是女人而已。
二楼的走廊没有遮挡,阳光从侧面打在洋次的肩上,有明显的灼烧感。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仍然会是这样。他被派遣过来筹建游里屋将满两年,依旧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个没有寒暑更迭的地方。家乡的雨季该结束了吧。再过段时间,田沢湖畔的满山红叶会映衬在澄澈的湖水中,风从山林而下,拂过湖面,带着草木的香气以及水的湿润,像恋人的手轻拍他的脸庞,他好像有点怀念了呢。军队要撤走的消息已经传了一段时间,最近来游里屋的军官明显少了,下等兵村下吉野不再需要一直站在岗亭上向进门的上级军官行礼。比如现在,洋次从走廊望过去,并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大概又和阿夫哈或者其他的什么哈躲起来喝酒,完全忘了他的吩咐。等茉莉的事情了结,洋次觉得有必要来一次内部的整顿,然后再着手准备处理这群女人。
如果这个时候,那支丢失的手枪能够响起来,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他会立刻判断出枪声是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冲进去,看到一个情欲膨胀的军官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血从脑后不停涌出来,而那个由他挑选并取名的茉莉姑娘,手握着那把小巧的杀人工具,正为自己的鲁莽而瑟瑟发抖。他要做的只是帮她把手枪拿下来,让她在床边安静地坐一会儿,在她恢复理智的这段时间里,他会安排人将现场打扫干净,保证一点血迹都不会留下。等到一切恢复原状,他会拿出鞭子用最大的力气抽打在茉莉身上,至少五十下,让她记住这些天里她带给他多么大的麻烦。
在三宝垄,穿昭五式军服、挂武士刀的日本人随处可见。然而像洋次这样,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皮鞭的仅他一位。这条皮鞭的内股据说由富有弹性的老鼠皮编织而成,后又经过大力的拉拽和润滑,变得既紧实又柔软。几乎在落下去的同时,就能带来尖利的痛感,并且留下扎实的印记,这个印记会根据用力的大小,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形态,洋次一度喜欢研究这个,能够在皮肉翻开之前,准确地实施既定的次数。他很少出游里屋,通常都是手拿皮鞭,在走廊上来回走动,透过房门上的眼窗观察每个房间,随时准备在事后对她们进行有必要的训诫。
江户樱已经被清理出去了,几个本地老女人正在喷洒高锰酸钾,还在会客厅里等待的部分士官需要重新做一下选择;菊的客人兴致很高,眼窗的视野有限,洋次只听到女人挣扎的动静和男人的笑声;茶梅、野田藤和卷丹,暂且都在床上,他有时候的确很佩服同僚们的想象力;坂下大佐来了鸢尾的房间,这头黑猪连屁股上的两片肉都是黑的;金木犀正好看过来,和眼窗后的洋次对视,或者只能说是看着,一直看着,看到洋次不得不走开;茉莉的房间是空的,他这几天已经检查了无数次,又再次不辞辛劳地翻打了一遍,一无所获;最后只剩下堇的房间。
他又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十几遍,编上靴敲击地面发出规律的嘚嘚声。天色渐渐暗下来,温度并没有降低多少,西边的天空飘着几道介于红色和黄色之间的云朵。洋次看到军官们陆续离开了游里屋,下等兵正忙着给他们敬礼。客人们快走光了吧,又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要过去了。他顺着走廊对每个房间做了最后一次的巡查,只剩坂下这头常年发情的野猪还处在亢奋阶段。真是不知疲倦,洋次这样想着朝堇的房间走去。
堇是茉莉的姐姐,或者是表姐之类的,总之有一点亲戚关系。洋次之所以没有在茉莉失踪的第一时间来找堇,是因为堇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下床活动了。这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为了逃避服务,她在游里屋营业的第二天就拔光了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像掉毛的草鸡一样惹人厌烦。当时十个女人在游里屋的大厅里站成一排等候挑选,她就那样顶着满头的红点让他在十几个军官面前丢尽了脸面,好像他挑选女人的眼光也随着裆部的东西一起消失了。堇于是成了第一个领教皮鞭的女人,但在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哼一声,让洋次兴趣全无。他给她选了一些有“特殊爱好”的士官,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照顾”,直到前段时间在一次定期的妇科检查中被发现怀孕。要在游里屋怀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洋次是这么认为的。首先为了降低感染性病的危险,进入游里屋的每一位贵客都会被要求使用避孕套。在服务完毕后,女人们会被带到一个倒有高锰酸钾粉末的池子里浸泡身体,利用它的高腐蚀性进行“消毒”,时间一长,连躯体都会被摧毁,更何况是女人脆弱的子宫。他也不担心她们怀孕,这个岛上到处都是金鸡纳树[1]。
“告诉我,茉莉在哪里?”
洋次靠近堇,看到她面无血色的脸露在厚被子外面。一个女人的血到底能有多少,流了好多天也没见流尽!他用鞭子拨了一下她的头,这头发是永远都长不出来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没有说话,像是突然来了精神似的,从眼睛里射出两道光,盯着洋次。
“你知道在哪里是吗?枪呢?是不是还有一把枪?”
仍然没有说话。洋次揭开厚被,一股血腥味和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向上扬起皮鞭,用力抽打在堇的肚皮上,肚皮发出“空空空”的声音。堇没有吭气,嘴角渗出一条血丝以及一个在洋次看来表示“你永远都别想找到茉莉”的笑容。愤怒的洋次踢翻了房间里仅有的一套桌椅。任何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也被再次翻开来,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在推开的后窗窗棱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块相同色系的碎布。
但还没有等到洋次召集所有女人进行盘问,第二声枪响从附近的房间里传了出来,同时还伴有男人凄惨的嚎叫。洋次听声辨位,快速来到鸢尾的房间,看到坂下大佐双手捂着裆部在地板上打滚,血因为他的翻滚被涂抹得到处都是。鸢尾这时候并没有在房间里,而坂下的配枪正稳稳当当地别在他的腰间。
“谁开的枪?”
坂下面色煞白,牙关紧闭,血不停地从下体部位流出来,他说不了话,只能瞪着眼睛摇头。
又有枪声,洋次起身准备去追,坂下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当然,在帮助同僚处理无关痛痒的伤口和找到有可能会泄露游里屋机密的女人之间,洋次相信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蹲下来,掰开坂下的手指,迅速收回脚,走之前,绝对很诚恳地告诉他,“放心吧,很快就会结束的。”
再次来到走廊的洋次当然不会忘记把手上的武器也换成枪,皮鞭只能暂时收拢放进裤袋。沿着他踏过无数遍的走廊,他很小心地踢开每一个房间。每次他都会设想房间里有人,随时准备瞄准射击,但每次都会失望。为了“保护”花儿们的安全,所有的房间都只保留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所以在这个多少有点紧张的时刻,他记不太清自己到底走过了多少个房间。从鸢尾那里出来,他先往回检查了金木犀、茉莉和堇。然后又折返,经过鸢尾时看到坂下已经没有在动了,他意识到自己微微地笑了一下。卷丹、野田藤,没什么异样,会不会在茶梅那里?好像也没有。椿花的房间最开始就去过了,那真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他甚至已经有点怀念她了。
踢开、踏入、扫视、退回,这套动作进行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很快,一个人贴过来,用硬物抵着他的脑袋。
“丢下你的枪!”椿花的声音从他耳朵后面响起。无疑,那支他一直在寻找的南部式特型袖珍手枪此刻和他的距离不会超过一毫米。椿花身形高大,他只有趁其不备快速转身瞄枪对准才有可能扭转局势,却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四个女人两左两右压住手臂和手腕,他试图挣脱,但这几个女人像秤砣一样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往下拉拽,“啪”一声,他手上的枪因为手指充血而掉落,很快被人捡起,然后又有个人上来抽走了他挂在行军皮带的武士刀以及裤袋里的皮鞭。
洋次最终被绑在椿花房间里唯一的那条椅子上,用的正是他自己的那条鼠皮皮鞭。他难以想象,椿花竟然是这场闹剧的策划人。如果拿枪口对着他,随时都能让他脑浆四裂称得上“闹剧”的话。这时候的椿花板着脸,眼睛里射出来的光是他常在游里屋其他女人们那里看到的,和他刻在记忆里的初见时的柔媚的眼神完全不同。剩余的六个女人都站在椿花的身后。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完了。
“好了,我想,现在该来讲讲我的故事了。”椿花说话的语调也像换了一个人,“我和家人在逃往南部的时候,遇到了一队日本兵。他们把我们堵在一条小巷子里,洋次君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出接下来发生的事吧?”椿花说到这里,看向洋次,洋次当然听说过类似的小插曲,但这都是战线拉得太长、他们离家太久的缘故,所以才要开设游里屋啊。“这不是一个丈夫可以忍受的屈辱,但他的抵抗最终只能让他走上绝路。随后,我和六岁的儿子被送到了集中营。第一个月,他就因为领不到奎宁而死于疟疾。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被丢弃到了哪里。”
洋次注意到其他女人都因为椿花的这番话而红了眼。他很聪明地保持沉默。
椿花突然抽出他的武士刀,刀尖对准他的咽喉,“你能想象我在你们身下是什么感受吗?”武士刀从他的咽喉沿着胸骨慢慢往下,每往下一分,洋次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他的脊背发凉,声音颤抖:“杀……了我,你们谁也……谁也别想活。士兵们……很快就会找过来。放了我,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哈哈哈,”椿花笑起来,“你不是已经计划在撤军之前把我们都杀了,随便丢到哪个土坑里埋掉,抹除你们违反《日内瓦公约》的所作所为吗?不过你要失望了!”
洋次这才想起来,他一整天都在找的茉莉并不在这七人之中。
“茉莉呢?”
“她不叫茉莉,她有自己的名字,卡洛琳。卡洛琳今天早上登上了回荷兰的商船。然后,终有一日,她会回来,像一支利箭射穿你们的喉咙。可惜你看不到了。”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当然,她们还年轻,值得更好的未来不是吗?”
“到底是谁在帮她?是谁!”
“阿曼达、卡罗尔、维吉尼亚、索菲、艾尔维拉、黛维纳、弗朗西斯卡、佐伊,以及我,伊冯娜,我们的盟友阿夫哈。你应该记住我们的名字。卡洛琳不是茉莉,她是暗夜的玫瑰,隐藏在你的眼皮底下,隐藏在游里屋的每一个角落。当然,还有你尽职的守卫村下吉野,足足花费了我六瓶酒和三个夜晚。对了,再加上阿久津这个自称陷入爱情的笨蛋。”
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从门窗缝隙里挤进来,洋次透过后窗看到黑色的浓烟将整个房间包围,哔啵哔啵的声音越来越近。
“你们做了什么?!”他的身体剧烈晃动,带着身后的椅子一起不停敲击地面,像一个可笑的侏儒。火舌从门缝里伸进来,灼热的感觉向他逼近。他看到七个女人互相拥抱告别。
他看到伊冯娜用枪指着自己,子弹穿过烟雾和火光朝着他的心脏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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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12月9日在东京举办的“战争受害女性国际听证会”上,一名叫卡洛琳的女士向全世界公开了这段沉默了将近五十年的秘密,她在陈述中多次提到一个叫做伊冯娜的女人,“有一天我躲在她的床底下,听到她说,她要好好活着,看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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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鸡纳树皮里提取的奎宁被用来治疗疟疾。但大量服用奎宁,会导致流产,甚至危及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