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苦的年代,最激动人心的事莫过于走亲戚了。
打我懂事起,家里的条件就不算好,米面稀缺一年到头照不到几个回面,厨房餐桌上清一色的苞谷面大饼和红薯。萝卜丝子和咸菜疙瘩是一年四季的主菜系,油腥类是奢侈品,平时极少露面。那时候,母亲最犯愁的就是家里来亲戚了。都说远来是客,自己一家人吃糠咽菜罢了,亲戚上门可不敢慢待人家,要不他们会觉得主家忒不懂礼数,会让人瞧不起的。父母亲虽然家境贫寒,却是个极爱脸面之人。
而我们小孩子恰恰与母亲的想法不一样,盼望着亲戚能经常来家里坐客,那样,客人走后,就能跟着吃点儿,剩下的冒着油花儿的汤汤水水了。
母亲自知谁家都不富裕,也不让我们去亲戚家走动,那个年代家家孩子成群日子拮据,去了,等于给亲戚送了难。
记得有一年,父亲的远房表弟突然来访。一直坐到中午也没说要走,依着母亲的性格,要吃晌饭了,即使客人要走,估计她也会好生挽留,尽管家里并没有备好招待他吃喝的东西。
此时太阳已经坐在屋顶,各家的烟筒也飘起了白雾。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站在灶前左右徘徊的母亲还真犯了难。家里除了黄饼子就是红薯咸菜,总不能让客人也吃这些吧!翻翻吊梁上黑漆漆盛着“贵重”物的扁筐,里面除了一小撮粉条儿,丁点儿大的一块儿豆腐,荤类的一样没有。为了不慢待表叔,母亲硬着头皮去拍了邻居家的门,想借俩鸡回家做菜,顺带看看人家掺了二面的馍还有没有,也捎一个回去。
穷苦的年代家家都不富裕,走了两三户人家,才用褂裙小心翼翼地裹了三个鸡蛋回了家门。
葱花儿炒蛋是非常诱人的一道菜,将鸡蛋磕开放进大碗,再切一把碎葱花搁少量的盐进去。锅底抹点油星儿,功夫不大葱花合着蛋液在锅里绽开了花儿,一股子蛋香迅速溢满了灶房。尽管母亲早早地将我们撵回自己的房间,可香气还是钻出小屋飘进鼻孔,人馋得赶紧跑去厨房,扒着房门紧盯着锅里的蛋花转不开眼睛。
功夫不大,母亲手上多了一小盘色泽嫩黄的炒鸡蛋,经翠绿的葱花装点,像黑土地上盛开的油菜花,色泽明目金光闪闪,晃的得人睁不开眼睛,口水不知不觉在口腔内泛滥。
鸡蛋上了大炕的木盘子上,表叔在主客的座位上盘膝而坐,对面坐着父亲。他把炒好的鸡蛋毕恭毕敬端到客人面前,自己守着两颗大葱、一小盘咸菜丝。母亲把去邻居家借的二面馍馍切成几小块儿,热锅蒸熟也端上了桌,然后拉上门,径直走了出来。
那个年代日子虽然穷,家里有客却是讲究颇多,女人孩子是不能上到餐桌吃饭的。我蹑手蹑脚扒开门缝儿,将眼睛顺着缝隙递进去,一眼就瞅见了那盘儿冒着热气的炒鸡蛋,看着表叔叼起一筷子塞进嘴里鼓动着腮帮,心里真不是滋味,默念着他能“嘴下留情”少吃一点,扒拉了几口饭尽早离开家里。
不得不说,表叔还是个蛮懂礼数的汉子。吃了饭并未过多停留,和父母亲相互寒暄几句扯身走了。他前脚刚走,我们就像一群饿疯了的馋鬼儿,鞋都不脱“呲溜”地蹿上大炕。再看还留有一多半儿模样俊俏的葱花儿鸡蛋,正俏皮的坐在盘子中间眨着眼睛,心欢喜地怦怦乱跳。急忙上前轻轻挑起一块儿放在嘴里,随着牙齿的蠕动,鸡蛋的嫩滑清香像转动的飞碟,在口腔不停地打转儿盘旋。那是我吃过的最味美的佳肴,很多年以后仍难以忘记。
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过了年,日子再穷也必须相互拜访。尤其是亲戚家有岁数大的老人,更应该上门拜拜问声安好。况且老话不是常说,不管穷富亲戚,不走动就生疏了。
年一过,大年初二就能走亲戚了。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母亲就喊我们起床,说一家人去姥姥家。我听了她的话困虫全无,赶紧穿衣下炕洗脸,胡乱扒了几口饭,一行人拎着早已备好的礼物,直奔姥姥家而去。
说是礼物,可不像现在走亲戚那样又是牛奶又是烟酒的,外面还有精美的礼盒包装,看上去既上档次又有面子。那时候,除了一斤油透了的黄皮纸包的桃酥,还有两三个苹果,外加两个面鱼花儿,一瓶子烧锅酒,这已经是最最奢侈的了。就这些,母亲也是省了又省,裤带勒了又勒才攒下的。
没有自行车的年代,走亲戚全靠两只脚。再远的路,一想到能去亲戚家包餐一顿,一双小脚顿时生了力量,纵是前面有山、后面有河,也能排万难用脚量过去。姥姥家隔着我家有十几里路远,一家人一个小时不到硬是走到了村口。
和姥姥娘舅舅娘叩完头问了好,吃了点儿舅娘准备的炒花生,迫不及待地爬上土炕,单等着舅娘的饭菜上桌。好像这一趟就是奔着那些漂着油花,诱人的饭菜而来。
舅娘是个极好的人,家里只要有啥可口的菜肴,都舍得往外端。记忆中,舅娘油锅里烀的包着面皮的咸鲅鱼,最美味可口了。罩篦里有粘豆包还有玉米大饼。咬一口粗糙的大饼,再啃一点咸鱼,饼的谷香融合于咸鱼的干硬,越嚼越香越嚼越有滋味。连我这个一看到黄饼子就打怵的小孩子,都能就着咸鱼吃上一大块儿饼子,满嘴生香的硬是把饼子吃出了馒头的味道。
有了咸鱼的引诱,父母亲当天要走的时候,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留下我一个在舅娘家小住几天,为这,母亲脸上落着愧疚不安。她怕我抢走舅舅家的口粮,临走之时,还一直自怪着自己的心软。
而今日子好了,家里面油充足,鸡鸭鱼肉想吃随时买来,母亲再也不怕家里客人来访了。来客大盘小碗摆满酒席,客人敞开肚皮开了吃喝,主家也挣足了面子。
逢年过节亲戚之间互相走动,也不像过去那样徒步而行,坐在四个轱辘的小卧车里既舒服又省劲,不怕风雪阻挡路程,再远的路一会儿也能到达。去时母亲净捡贵重的带走,也将心中满满的爱意寄托里面。
在生活安逸吃穿不愁的当今,回想起过去走亲戚的心酸往事,内心感慨万千,更应该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