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一个暖冬,今年注定是一个寒春。
我和小潘在公司门口摆了一个咨询台:一个小圆桌,三张凳子,桌子上放着一些宣传袋,上面印着一些业务说明,桌子两边分别立了一个X展架,上面是我们公司更具体的介绍,就这样,开始工作了。
我坐在小圆桌旁,搓着双手,抖着二郎腿,正在和小潘讨论这个春天会不会下雪,这时,走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大妈咨询,我连忙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并把宣传袋递过去说:了解一下,有需要可以联系我们。还没说完同行的大妈立马就围了上来,每人要了一个宣传袋,草草做了一个信息登记就走了。我望着小潘说道:貌似这群大妈对我们的传记很感兴趣。小潘笑道:现在是早上八九点钟,正是买菜时间,这宣传袋用来装菜太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我们断断续续的给过往的大妈发着买菜的"袋子",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袋子里面有我们公司的宣传单,你们可以看一下。
正前方有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挪着步子向桌子走了过来,我敢保证,这位奶奶肯定不是买菜的,要不然买回去只能做下午饭。她站在桌旁,看了看桌子上的宣传袋,问道: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啊?我连忙应道:老人家,我们公司是做传记服务的。老奶奶怔怔地看着我。我又补充道:就是写回忆录的,为您个人出本书,回忆您以前的生活经历和记录您的人生感悟。老人家"哦"了一声,我把凳子递过去,请她坐下,我和小潘七嘴八舌地介绍着公司,好像这位老奶奶已经成为我们的第一个客户一样。我把宣传袋递了过去,她接过去拽在手中说道:以前的日子苦啊!也没什么好写的。我问到:您这个年纪一定有不少故事吧!老人家又回了一句:以前的日子苦啊!显然她不是一个按常理聊天的人,言语中并没有多少逻辑性,于是聊天成了问答环节;我问一句,老人家回两三句,还好基本信息是弄明白了。
老人家姓廖,今年88岁了,九岁独自从广州来到贵州,刚来时在小饭馆免费为老板做了几年小工,没有工资,只供吃住,后来在公家单位做货物分捡工作,一直到退休,那时刚改革开放,现在退休工资每月四五千,有两个儿子,也退休了,以前也在体制内,孙子在某某局上班,条件还不错,正常来说应该是四世同堂的家庭,可现实并不是这样,儿子很少在家,孙子辈很忙,成家后都搬出去住了。
当时我还在想,是什么让当初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背景离乡,千里迢迢从广州逃到贵州?在和廖老人家对话中,她反复在提小时候她的父亲不喜欢女儿,只关心儿子,那时经常打她,让她饿肚子,有时喝酒就拿她撒气,说到此处,他双眼浸满了泪水,我和小潘惊慌失措,要是路人看见,还以为我俩把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怎么了呢,我连忙翻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老人奶奶很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又嘟哝了一句:那时候的日子很苦。我连忙问:现在生活好了吧?子孙满堂,老人家摇了摇头,我也没再问下去。能让一个经历岁月沧桑的老人流泪的往事,其中的情感是我们年轻人不能体会的。但我懂得,那一定很苦。
老奶奶现在和大儿子住一起,小儿子每隔二、三个月来看她一次。她看了看周围继续说道,后辈总是跟她要钱,每次三五八百,不给还不行,她又说,儿媳妇看不起她,我问为什么,她说,儿媳妇的父母都是老师,看不起她,我回道:您也不差啊!吃了这么多苦,把子女教育成材。她摇了摇头道:她看不起我,她父母都是老师。看来老师在她心目中地位很高,可能是她没上过学的原因。她一直在零零散散的说着她的儿媳妇的事情,有一句听得特别清楚,儿媳妇三十多年没叫过她。很难想象同一个屋檐下,几十年没有称呼得有多大隔阂。我问:您儿媳妇退休工资多少?她望向远方说道:"她不行,才三千。"脸上写满了不屑与自豪。
我们认真地附和着她的谈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虽然内容总是重复,但聊天依然在进行着,我们在听的同时还得注意着周围,因为老人就住在附近,生怕聊着聊着她儿媳妇突然提着菜出现在我们身后,在感慨婆媳关系这一千古难题的同时,也在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老奶奶已经和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有几次我问:这些故事可以记录下来出版成书啊!老奶奶可能有点耳背,依然在诉说着她的经历,难不成老奶奶以为我俩是免费给别人写书的?要不然怎么连费用也不问一下?
空气中依旧带有一丝丝寒意,老奶奶穿了很多衣服,但我依然担心她冻着,春天已过半,天气却时暖时凉。
可能是她讲累了,语速明显,了下来,我又一次问道:老人家,您可以把您经历记下来给后代看啊,让他们知道您吃的苦,您的不容易。我话还没说完,她急忙说道:记下来做什么?记下来别人更看不起你。这个回答着实让我们有些意外,我也没继续去问,突然明白过来:老奶奶不是耳背,也不是想写传记,她就是出门转转,找一个能说话的人聊一会儿。期间想走的,可能是碍于拿了一个我们的宣传袋,我又时不时的提一些问题,才聊了这么久,她还特别强调说,这些事以前没跟别人说过,只跟我们说过,但我看得出来,她是很乐意说的。
老奶奶说着说着咳了起来,我连忙说,天气冷了,老人家回去休息吧!有时间再过来找我们聊,老人看了看手腕上金黄色的手表说道:是啊!也不早了。简单的道别后,老奶奶挪着步子回去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很复杂。也许她现在仍然对父亲当初重男轻女的行为心怀怨恨,也许她对曾经遭受的苦楚历历在目,但她的经历在那个时代绝对不是特例,和她同等遭遇的人还有很多。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有些时代可以回忆,但不值得留恋,人嘛,总是要与时俱进。她的父亲思想迂腐,错误也不完全在他,在时代的大染缸下,生活在其中的人无一幸免,我们可以抱怨生活,但绝不能抱怨一个时代,任何人都想一出生就有好的生活条件,接受好的教育,得到父母的关爱,只是时代不允许罢了。
对于廖奶奶,她说年轻时看见过很多饿死的人,她是幸运的,但又是悲情的。幸运的是她熬过了旧社会枷锁,逃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经过种种磨难最终存活了下来,并且现在生活条件还不错。可她又是悲情的,悲情的不是晚年生活凄凉以致于找不到一个聊天倾诉的人,不是为了一个袋子花费时间和我们家长里短,也不是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儿媳妇三十多年形同陌路。她悲情的是对自己一生的不认同。她认为:自己的一生受了很多苦,而这些苦是被人看不起的,更不想让别人知道。
人的力量不只是体现在能举起什么,更体现在能承受什么,苦难比荣耀更值得记录。我们的一生总会做出无数个选择,每一个选择都会造就不同的人生,每一个拐点都会形成不同的方向与结果。在做出每一个选择时,勇敢的走下去,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自己做的选择就应该有勇气去承受。
生活是绝对公平的,前面不仅仅有各种各样的坑、坎,也有各种味道的巧克力。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认同自己,而不是求得别人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