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爸跟着孙女刘欣欣去了城里后并没有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这种幸福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在城里生活着,犹如一只被浪潮拍到了岸上的鱼儿,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罢了!这样的生活,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双脚不能踏在家乡的黄土地上,连呼吸都是混沌的。尽管家里的儿子让他劳心劳神,可跟着儿子在一块生活依然是他内心里最强烈的宿愿。等到女儿一来,他迫不及待的把他的心思表露出来。
“兰儿,有件事我一直搁在心里,今天你来了,我想跟你谈谈。”
刘爸给刚刚落座的女儿端来一杯水后,紧挨着她坐下,他一面说,一面细瞧女儿的神色。刘小兰拿起杯子喝水时,他紧接着又说。
“兰儿,我……还是回老家住着吧!呆在这里,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刘爸说完这句话,崩得紧紧的神经顿时松驰下来,整个人感到一身轻松。
“爸,你跟欣儿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你和欣儿住着,我们也都安心。”
刘小兰双手捧着玻璃杯子愣了愣,几片翠绿的茶叶漂浮在水的顶部,犹如她那颗无法沉淀下来的心。她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安排是很好的,不想老人家内心里却并不舒坦。
刘爸立刻摆出一张苦瓜脸,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
“唉!好什么好啊!我是怕你们担心我而无法安心工作,怕你大哥借着我的名号找你们要钱,也怕影响你们的生活才作出这决定的。”
刘小兰把沾到杯口的一片茶叶啜到了嘴里,她一面听刘爸诉苦,一面细细咀嚼这片茶叶。刘爸的生活是苦的,她的生活是苦的,嘴里的这片茶叶也是苦的。这么多的苦掺在一起,也就分不清哪一种苦更苦。
老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混浊的灰眼睛转了个方向,木木地盯着他脚下的那块粉白的瓷砖。瓷砖上反射出来的一片光,却照不亮那对灰暗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每天望着那杯口大的天空数着日子。早上一睁眼不想起来,起来就想这一天又该怎么打发过去。这城里的日子好是好,可这里的水土养不住我。”
显然,这些话刘爸已经跟孙女也念叨多次了。当刘小兰看向刘欣欣时,她立刻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姑,爷爷天天念叨这些,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刘欣欣时常看到爷爷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那种抑郁孤独的神情在她的面前是藏不住的,她早就想跟姑姑谈谈这件事。
“要不,姑姑,你也住到这里来吧!你一来,多个人说话,爷爷就不觉得闷了。”
刘小兰正思量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侄女那张脸突然变得欢快起来,眼睛也亮闪闪的。侄女的提议,让她有苦难言。
“我……我还有些事呢!”
刘小兰把话放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她要不是有那么多的事没有解决,何尝不想守着自己的亲人过日子。她想着这些苦恼的事时,眉头不觉紧紧皱成了一团,让刘爸以为是这杯茶里放多了茶叶而变得很苦。
于是,老人颤颤巍巍的起身,把刘小兰手中的杯子接了过来。
“兰儿,茶浓了有点苦,我给你再倒点水去。”
刘小兰看到茶杯里的水竟不知不觉的被她喝得见了底,一层厚厚的茶叶沉在杯底。
“茶浓了有点苦,情深了也会苦。”
刘小兰听到刘爸这句无意的话,内心起了波澜,她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杂乱情愫由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越积越厚。可眼下,不是该谈感情的时候,她有很多比感情更重要的责任和义务。
“爸,浩儿……已经有了消息。”
刘小兰慢慢的把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说出来,她试图用这个好消息稳住老人家的心。
果然,刘爸的心一下子就转到了这件事上。这句话真像晴天里的一个霹雳,着实让他惊了一下。那张本显得有些呆滞木然的脸,突然变得活脱起来,有喜又有悲,一时竟变换了几种面色,像一个演技精湛的话剧演员。
“兰儿,你不是拿这个哄我的?我老了,可也不糊涂。”
好一会儿后,刘爸的手还在颤抖,把茶水也抖了些出来。那双灰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似的,他用另一只像鸟爪子一样的枯手,紧紧攀在女儿的肩头。
“兰儿,你可是搞清楚了,没搞错?”
刘爸困难的咽了咽口水,他的声音像是奋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些嘶哑。那圈昏黄的白眼球因为过度激动而布满了血丝,这可是他日思夜想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的好消息。
“爸,这下……该不会错了。”
刘小兰的心里是惶恐不安的,毕竟她还没有去见到这个孩子,只是从一个妇人口中得知。可对于她来说,哪怕是一丁点的消息也是希望。她握住刘爸手里的茶杯也紧紧握住他的老手。
“爸,放心,一定快了。”
刘小兰把牛秋春遇到车祸前的那一番经过说了出来,然后自圆其说的安抚了老人的心。
“姑姑,真好,我们至少知道浩表弟过得很好。”
“是啊,是啊,至少,我的浩儿还活着。”
刘小兰搂着老人,把脸埋在他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尽管找回浩儿仍然是个未知,可刘爸那句孩子还活着足以安抚了她那颗兵荒马乱的心。
“爸,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等我把浩儿找回来,也回来和你们住,到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
“是啊!爷爷,你安心的住在这里,让姑姑安心的去找回表弟,表弟一回来,我们家就好了。”
刘爸的神情慢慢的灰暗下去,嘴巴哆嗦起来,刚刚还直挺挺的脖子又向下弯曲成了弧形,垂下去的那颗脑袋顶上冒出了一层稀稀疏疏的白色发茬。他不是不想听女儿和孙女的话,而是无法安抚自己那颗实在孤独寂寞的心呐。于是,他委屈巴巴的似喃喃自语道。
“唉!我在这里连个说说话的人也没有,闷也要闷出病来了。”
“爸,人老了都是这样,不是奔儿子就是奔女儿。人老了都是这么过,你得慢慢习惯。”
刘小兰把脸从刘爸那消瘦的肩头离开,说话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从脸上也能看出她的心情。她这时想起了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大哥,要是他争气一点,老人家也能安享晚年,何苦她这么劳心。
刘爸看到女儿的神情,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眼泪吧嗒的哭起来。
“我……就是想家里的人,家里的老房子,还有你妈。”
刘欣欣想起了疼爱她的奶奶,便也跟着爷爷默默的流泪,她已经尽了全力陪伴爷爷,显然她的这份努力还是没有舒缓老人的孤独。
“爷爷,你要是想回去,要不我请个假,我们带您回去看看?”
刘爸听到这话,那颗快垂到胸前的脑袋顿时又立了起来,他忙擦了眼泪连连说好。
“好好好,我们明天就回去,等我在家里呆上一阵子,身体不利索了再来。”
他这话一落口,立刻又遭到了女儿的反驳。
“不行,爸,我们就回去看看,你不能呆很久。到时候摔了,中风了,我和欣欣可都没有时间一直守着你的。”
刘小兰这句话堵得刘爸哑口无言,他知道女儿和孙女的苦,可他也苦,有苦还说不出。当初自己要来这里是为了她们,他在这里熬了两年如囚徒一般的日子也是为了她们,他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竟不能如着自己的意愿活了。女儿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不得不决定做个听话的老人。
“爸,别老是想这想那的,你住在这里欣儿也好。你一回去,她老爸该又没完没了的叨扰她。还有欣儿,你医院里有病人要手术的不能随便请假,我陪你爷爷回去就行。”
刘爸瞅瞅孙女又瞅瞅女儿,只得在心里悠悠的叹息。
“算了,就依她们的吧!等欣儿找了朋友,等女儿找到外孙再回去。这两件事完成了,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刘爸的沉默被女儿理解为认可,她笑了笑,拿侄女打趣宽慰老人家的心。
“爸,你看,咱家欣儿都成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得找个人家了。”
“谁说的,我才不找朋友呢,我守着你们就够了……”
刘欣欣想也不想的驳回了姑姑的这番话,她的神情里也透着一股坚定。
“这孩子说的啥,咱欣欣这么优秀,还得好好找,找个城里的公务员才是……”
刘小兰拉着侄女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的抚弄着,她这么一说,刘欣欣的脸红了。她低下头盯着地面上,待脸色平静后,她抬起头来又说。
“姑姑,我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知足了。我不想结婚,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刘欣欣说着这话时,眼里的神采暗淡下去。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人那么多,找一个能过下去的人却是那么难,他的爸爸和妈妈,姑姑和姑父,还有她的继母和陆稳波的爸爸……
“欣儿,等你遇到真正好的人,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刘小兰说这句话时,脑袋里却蹦出王振国那活脱的身影,不觉脸上的热血顿时往上冲,脸红了一阵,眼睛里的光也慢慢的聚集成了一个圈。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刘爸的那句茶浓了会苦。她想到自己内心里竟然有了这么多邪恶的情愫,心里就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她知道这种情就像毒品,是不可触碰的,而她竟不知不觉踏入了这一片雷区。
“茶浓了会苦,情深了也会苦,而茶的苦是短暂的,为情所受的苦也许会是一辈子的。”
正当刘小兰在心里用这句话警示自己时,侄女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姑姑,不管遇到什么人,我还是会这么想。”
刘欣欣想到自家的这些事,她就对婚姻感到排斥,她打定了主意不结婚,守着她最爱的家人过日子。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刘小兰看着侄女认真的神情笑了笑,只当是一个小孩子说玩笑话,她想转开这个话题时,刘爸叹了一口气,悠悠地先说起来。
“唉!等欣儿找了朋友,浩儿也找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拆了。”
刘爸说着笑了起来,一面说一面颤颤巍巍的往自己的房门口走,快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大声说。
“我们明天就回家,我去收拾东西。我们要不回去住住,没准你大哥要把老屋也卖了。”
刘小兰望着刘爸笑了笑,他像一个和父母离别多年的孩子,神情是那么的欢欣。所谓老小老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每个人都盼着快快长大,到老了后又洗去一身的铅华,回归到孩童时期的天真。孩子还小时,我们当父母的总是希望孩子听话。当我们老了动不了时,我们的孩子却希望我们听话。
不一会儿,刘爸的怀里抱着一个檀木老盒子走了出来。盒子很老旧,但是保护得很好,没有一点破损,经历了几载烟火岁月后,紫红色的盒子表层泛上一层油亮的光泽。
刘小兰一眼就瞧见了这个盒子,她看到过刘爸把刘妈的遗像放在里面的。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刘爸,将盒子拿到自己手上,急急的数落起来。
“爸,你怎么把妈的遗像也搬来了?”
刘小兰是又气又急,按照老家的说法,这是很不吉利的。
“你妈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我得带着她,让她一个人守在那个老宅子里得多孤单,没有你妈守着我,我晚上睡觉也不踏实……”
刘爸又把盒子拿到自己的手上,若无其事的打开盒子掏出那张用镜框装裱着的黑白照片,他抚弄着照片上那张笑脸时,心里在说。
“老妈子啊!我原本是想着自己是不会回去了,没想我这又要带着你回去了。”
当初刘爸下定决心来城里时,就没有打算再回去,这才把刘妈的遗像也带着来。他想着自己要是死在这大城市里了,刘妈会找不着他,那他岂不是到了阎王殿里也孤单。
刘爸没有说话,刘小兰不知他的心思,只当他任性糊涂,忍不住又抱怨起来。
“爸,你舍不得妈可以带些其它的东西,什么不好带,你非得带上这个?”
刘爸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女儿责备,数落。他眼见女儿气消了,才开口又说。
“兰儿,这是你妈死前不久才照的,她这样子我看习惯了,睡前看一下,能落心睡会儿。”
刘小兰的嘴巴动了动,见刘爸转身又走回房间,她转而对侄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你爷爷糊涂了……”
“姑姑,没事的,那都是迷信。爷爷高兴就好,随他吧!”
刘小兰和侄女相视一笑,也先后进了刘爸的房间。等她们一进去,刘爸已经拿出了好几个袋子,他的手脚变得利落起来,一点也不像他平时那样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把什么东西都往袋子里面塞,好似不回来了似的。
床头的桌台上那把刘妈用了多年的桃木梳还没有被他装进去,刘小兰把它拿在手里摩挲着,想起了刘妈拿它梳头的样子,眼眶就热了。刘妈生前最喜欢穿的那件紫红色呢子外套,被刘爸小心翼翼的装进了一个环保袋里。刘小兰记得那是刘爸第一次领到退休工资时,花了大几百元到商场里给刘妈买的,她一直穿了好多年不舍得丢。
想不到老人家还把这些东西都带过来了,刘小兰正思量着刘爸内心里这份厚重的思念时,刘爸忽然直起身子兴冲冲地说。
“兰儿,快给你哥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明天回去。”
刘小兰想了想,正准备叫刘欣欣告诉她爸这件事时,刘爸急得又说。
“兰儿,也叫他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
“爸,你别急,叫他能收拾什么,我们就回去一两天,随便住一下。”
刘爸懒理女儿,他自个儿掏出电话打给了儿子。他虽然心里一直记挂着儿子,可也从来没有主动给儿子打过电话。他这个电话打过去,让他儿子又惊又喜。
“呦!爸,今天怎么想到你儿子了?”
刘爸一听到儿子那粗大的嗓门就笑起来,脸颊两边的颧骨圆鼓鼓的凸了出来。儿子再不听话,还是儿子,这是女儿永远也替代不了的。
“大树,你把屋子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回来。”
“啊?真的?”
听到大哥这欢快的声音,刘小兰不由得紧挨着刘爸,侧着耳朵仔细听他们说话。
“我们明天赶早动身,你把屋子打扫一下,顺便去买点菜,你爱吃什么买点什么,我们自己在家里做中饭吃。”
刘爸说着电话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时他身子也不晃了,背也突然挺直了。
“大树,你爱吃肉还有鱼的,你都买点,还有牛肉你也爱吃的,老爸给你做,有买菜钱没有?”
刘小兰跟在刘爸的身后转了两步停了下来,她看老人这会儿真是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孩子,原来他是想儿子了,嘴上硬不说而已。
大哥的笑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响亮又粗矿。他笑了几声,大言不惭的又说。
“爸,治病的钱没有,喝酒吃肉的钱总是有。”
刘大树说完这句话又得意的笑了,笑了又说。
“爸,您回来好,我明天赶早就去车站接你,是小兰送你回来吗?”
“是的,兰儿送我回来。”
“好好好,爸,我这就去先把菜买好了。”
刘爸还想和儿子说说话,电话已经挂掉了。
“唉!这孩子,还是这么个样子。”
刘小兰望着刘爸那张活泼欢快的脸,不禁打趣他。
“爸,原来你这是想大哥了,才这么火急火燎的想回去。”
刘爸笑笑不说话,算作承认自己的小心思。后来他想了想,又喜滋滋地说。
“兰儿,呆会儿忙完我们出去给你哥买点东西带回去,唉!你哥啊!只有喝酒打牌时宽裕,平时一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
刘爸像念叨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满脸宠溺。
“好好好,都听你的。”
刘小兰想了想,又说。
“爸,那要不要陈玉芝买点什么?”
一道阴云布在那张欢乐的脸上,刘爸想了想,直说,“就给你哥买,不用给她买。”
刘爸这话让女儿和孙女都感到惊讶,换作以前,他总是顾全大局,做事细致又周全。
“老小老小,原来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回到小孩子纯真的心性啊!看来,老爸也真是糊涂了。”
刘小兰这样想着,望着刘爸忙来忙去的样子笑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刘爸就催着女儿起床,不到十一点,刘爸终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故乡。小黑有气无神的躺在老槐树下打饨,一听到声响,他像剑一样的奔到门口,直扑向刘爸的怀里。
以前膘肥体壮的小黑变得瘦骨嶙峋,一身黑毛也没有了油亮的光泽,这让刘爸感到心疼不已。他望着老槐树下那个满是污垢的盆子被它舔得光溜溜的,可想而知小黑跟着儿子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屋内摆设还是刘爸出去时的样子,不过,看样子被细致的打扫过了,窗明几净。刘爸愣了愣,不想儿子还存了这样的心思,倍觉欣慰。
“爸,屋子收拾得还行吧!我可是请人打扫了一天呢!”
“嗯,还行,挺干净。”
刘爸连连点头,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听到屋子不是儿子收拾的他也高兴,从他踏进院门开始,他的心就落下了,舒坦得很。
“呦,爸,您可回来了。”
陈玉芝进来了,她的脚上踩着一双拖鞋,显得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双脚拖沓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吧嗒声,她带着叫人惶恐的热情笑灿灿的走进屋来。
刘小兰板着一张脸望向陈玉芝时,两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怒气,两张笑脸也都僵在脸上。上回陈玉芝唆使刘大树找刘小兰借钱没借着,这会儿她见着了小姑子更上气。于是,她把头偏向一边,对刘小兰视而不见。
“玉芝,你来了。”
刘爸冷冰冰的和陈玉芝打了一个招呼,他看见儿媳妇这副刚睡醒的邋遢样,着实让他刚刚还热乎乎的心凉了半截。这时,儿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愣在这里干嘛呢!我买了菜在厨房,你去做饭。”
刘大树眼见这两个女人像一对仇人相见,倒还脑袋开了窍,把陈玉芝支开。果然,陈玉芝如他所料,眉毛立刻就高高的扬起来了,满脸的不情愿,直说。
“大树,你还是让你爸去做吧!他做的饭菜好吃。我可不会做,再说,我呆会儿有事去呢!”
陈玉芝说着,假意望着刘爸笑,那双眼睛显得有些浮肿,连眼角沾着一坨眼屎也不自知,她笑着说。
“爸,您辛苦了啊,你给他们做,我这要出门办事了。”
刘爸没有搭理他,转身往里屋走,心里在幽怨地念叨。
“我就是倒在床上饿死,也不指望找你讨一口饭吃。”
这边陈玉芝转背就在心里骂,“谁还伺候你们这一家子人呢,你们把我当外人,我把你们当仇人,饿死你们都好。”
刘大树望着他的女人走了,心里反倒舒了一口气。这个女人他也是没有办法了,打不得,骂不得,又离不得,只好随她便了。
“小兰,这婆娘就这个样,你别介意。”
刘小兰把眼朝着他哥瞪了一下,刘大树只好又对着他爸说。
“爸,这婆娘懒,饭也懒做。你一回来,我还能跟着你吃上两顿好饭菜,您等着,我这去那屋拿酒,呆会儿,我们父子三人好好喝喝。”
刘爸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他的腰弯了,把头朝着地面重重地垂下。等刘大树提着那瓶二锅头回来时,他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于是,兄妹俩等饭吃的空儿,喝着茶聊了起来。
“妹子,爸去欣儿那里老了很多,你看,头顶都白了。”
刘小兰放下茶杯,顺着大哥那种忧郁的的神情望向厨房那抹忙碌的身影,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老人家在城里呆不住。可我的浩儿没找到,我实在安不下心来陪他。”
刘大树转而把目光定定的聚焦在刘小兰那张苍老的脸上,暗自心惊,从什么时候起,他那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妹妹竟老成了这个样子。他正要问问妹子的境况时,又听到了她那句像晒芝麻一样翻来覆去的话。
“哥,要是你能好好过日子,老爸也不会这个样子。”
刘小兰满脸无奈的瞅着她哥,顿了顿,又教训起他来。
“哥,你们买菜的生意又没做好,连车也卖了,这会儿借着钱东拼西凑过日子。你说你们这样在爸的眼皮底下混日子,他老人家心里又能舒坦?”
“妹子,别提那个生意了,做得窝火,几块钱的生意还有人讨价还价,你说你哥还能有那耐心?还有你那嫂子,不知跟人吵了多少架。别提了,这种劳心劳神的生意不做也罢。”
大哥那一脸不屑的样子,叫刘小兰就事说事,越说越上气。
“哥,什么事情不劳心不伤神?那么多的市场,那么多做小买卖的,不都是几块钱的小生意?还有几毛钱的生意呢!别人能做,你不能做,当初你做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刘大树被刘小兰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忙端起杯子喝茶,掩饰他矮了半截的气势。他慢悠悠的喝了几口后,舔了舔嘴唇,笑着为自己找台阶下。
“妹子,我还不是看着别人赚了钱,自己也想赚点。很多人不都是这样,一腔热血的下海,然后亏得血本无归的。我们倒还好,还剩回了两三千块钱,也没倒进去多少本。倒是妹子,你那里还有什么其它好路子做的,给哥引引,带着你哥发点财。”
“哥,就算天上有掉馅饼的事,也还要你早早的赶着去抢呢?也还要看你抢不抢得过人家呢。”
看着大哥那副天高地厚的样子,刘小兰越说越气,越气越有说不完的气话。他们往茶杯里续了两回水,话还在说,刘爸从厨房里慢悠悠地踱步出来。
刘小兰看到他的左手上端着一盘红烧鱼,右手上是一盘辣椒炒肉,这都是她和大哥从小喜欢吃的。她赶忙起身跑进厨房帮忙拿碗筷,又顺手端来了那一盘小炒牛肉,这是刘爸特意交代儿子记得买的,好给他下酒喝。
这顿饭做下来,刘爸早已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白茫茫的头顶直往下淌,像一条条小小的水柱流到横纹密布的额头。
刘爸的身体是疲惫的,可心是欢快的。他的气息刚平稳下来,乐得忙要儿子给他倒上了一杯白酒。
“大树,给我也倒上一点,好久没喝了,我们父子俩好好喝点。”
刘小兰忙添上碗筷,挨着刘爸坐下。大树仰着脖子先喝了一口酒,嘴里发出响亮的咂嘴声。
“来,爸,我们爷俩今天好好喝一回。”
刘爸忙举起儿子给他倒上的半杯酒,也泯了一小口,他也咂了一下嘴。却只是一阵叹息。
“唉!大树啊!什么时候你也能好好的过日子,我也放心了。”
“爸,还是别喝了吧!医生说您不能喝酒的,别伤了身子。”
刘小兰看到刘爸那张渐渐泛红的脸,忙推开他面前的酒杯,盛了一碗紫菜汤递给他。刘爸却推开那碗汤,又把酒拿回来。
“唉!让我喝吧!就喝一点不碍事的,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能喝几回呢!”
说着,他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夹菜。
“兰儿,快尝尝爸的拿手菜。”
刘小兰看到那块烧糊了的鱼还是把鱼吃到了嘴里,顿时吃得皱起了眉头,这鱼咸得简直下不了口。刚要说话时,她看到刘爸满脸期待的样子,忙又止住了,反而说鱼好吃。
这时,刘爸又给大哥夹了一块红烧肉,他的手有点抖,夹了两三次才把那坨大大的红烧肉块夹到儿子的碗里。
刘爸还来不及坐下,见儿子把肉衔在嘴里大声嚷起来,“呀!爸,这肉咋这么咸呢!这盐是放了多少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惹得刘小兰的两只眼睛瞪着他。刘爸听了他这话,忙拿起筷子在肉盘子里面粘了些肉汁到自己嘴里。
“唉!可惜了这些好菜,我脑袋真不中用了,放了两回盐。”
刘爸说着,又拿筷尖在鱼盘里点了一下,他那对灰白的眉毛高高的挑起,满脸失落的坐下,把头往后靠在桌椅上。
“爸,没事呢!还能吃,我去厨房再热一下,放点水就好了。”
刘小兰忙起身把菜端进厨房,她一面热菜,一面把眼眶也热了。
“大树,给我点支烟来抽抽。”
刘大树放下酒杯,也放下了筷子,他先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
“大树,你看,老爸越来越糊涂了,怕是日子也近了。”
刘爸接过儿子点上火了的烟,一连悠悠地吸了几口后,又悠悠地说。
“儿子,过日子还是要靠自己,我没死,你还能靠会儿,我要走了,你又靠谁呢?你这求着人过的日子,让我走得也不安心。”
刘大树不敢多看刘爸那张脸上的愁苦之色,那种表情越深沉,他内心里的愧疚也越深。
“爸,我就这点本事,你说我难了,不找你们想办法能找谁呢?”
大树说得反而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
刘爸听得直摇头叹息,把目光定在屋外的那颗老槐树上,语重心长的又说。
“大树啊!日子不能老这样指望着别人的。你看看你,这一辈子都这样,以后还是这样,你不自己做点正经事过日子,谁能顾你一辈子。再说,欣欣和兰儿也不容易,也顾不得你一辈子。帮得了一时,可帮不得一世。”
很明显,做儿子的不能理解这个老父亲的苦心,刘大树认理却不服理。
“爸,我就这点能力,能做到什么好工作,我卖菜起早贪黑也干了,还是赚不到钱,那我还能怎样?小兰和欣儿有钱,我有困难了,不找她们能找谁呢。”
刘大树还是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他的两眼放光,把这炙热的目光对准了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刘小兰,兴冲冲的忙又说。
“妹子,前几天我遇到一个朋友,他代理保健品发了财。他说带我去做,让我搞一二十万投本,两年就可以回本。现在他一年赚老几十万呢,还开上了大奔……”
刘大树还在说,刘小兰想也不想就打断了他的话。
“哥,咋那些发大财的事尽被你碰上了,这些年,你到处都是好事,你咋就还这么穷。”
刘大树忙夹了一块重新上桌的红烧肉,嚼得满嘴油渍,他仍不忘做着他的发财梦。
“小兰,那只怪你大哥气儿背,要不,这次咋俩兄妹一起投资,你出钱我出力,出了本钱先还你,往后赚的我们一起分。没准,你大哥真要咸鱼翻身了。”
刘爸也不想听儿子鼓吹这些没边的事,他叹了一口气,泯了一小口酒,打断兄妹俩的话。
“唉!都别说了,吃饭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谁也不说话了,只听见桌上桌下一阵阵咀嚼的声音。
小黑蹲在桌子底下,紧挨着刘爸的脚边享受这难得的一顿大餐。刘爸往地上丢了好几块红烧肉,小黑的那颗黑脑袋像大公鸡啄食一般,嚼得脑袋一上一下,口水从嘴角两边流出来。那条短尾巴不停的摆来摆去,甚是享受的样子。
屋外的艳阳红似火,照进了这个萧瑟的院子,院门两边的那一片月季,像这颗老槐树一样,稀疏的零星叶子干巴巴的卷着边儿,横七竖八的搭在干枯的枝末上,它们都像极了此刻屋内的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