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不知缘由地想起去往外婆家的路,想起从我家门口起始的蜿蜒小路,穿过竹树茂盛的村庄,迤逦而去,深入山林之间,到达丘陵中那一头——外婆家,想起儿时跟随母亲,徒步走过寂静的村庄、空阔的田野、幽冷的石桥、阴森的山岗……
我想再次踏上那条曾经无数次让我激动不已的小路,回味儿时的情景,然而如今我哪里也去不了,守在小县城里的楼中,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儿蜷缩在林中一棵大树上,只能偶尔走下楼去,蹀躞在楼前一排四季飘香的樟树下,或者俯在窗台,眺望街头潮起潮落的车流人流。每次,有朋友相约,我只能笑笑说: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我被软禁了。
我甚至戏说我有三年的刑期,而在“拘禁”之前,我走遍大江南北,北到边陲丹东;南至福建沿海;西临青藏高原;东面江浙县城都市挨次跑遍。我曾慨叹自己,动时,日行千里,不得停留;如今,寸步难行,只能内心飞翔。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都乐于所处环境,享受其中的好,品尝其中的乐。在世间奔波,日月转换,我不停去浏览秀丽山川繁华都市;停潴一隅,单调刻板,我睁开心灵的眼睛,去领略精神世界里的千峰竞秀,万川奔流。
放弃世间的路,也放弃了社会的路。社会上的路需要世间的路去联结,去交际,礼尚往来,才能彼此走进心间,才能成为长久的朋友。而今,走动少了,自然朋友日渐稀疏,或许,我已陷入真正的孤立之中。
但这种孤立,我渐渐习惯,渐渐享受这种单调的生活,我已经放弃一些珍贵的友情,放下了很多欲念,过单纯的人生。其实,这样也很好。社会纷纷扰扰的交往是应生存之需,并不是心灵之需。我记得卡夫卡说过类似于这样的格言——你双脚覆盖的面积大于你脚所下的面积。也就是说世界无论怎么辽阔,也没有心灵世界辽阔丰富。当人们开启心灵世界,那里会有无穷无尽的趣味等着你品尝;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山水等待你去欣赏;那里有无穷无尽的迷题需要你去解答;那里有无边无际的空域任你飞翔……
罗曼罗兰儿时因为一次保姆的失误,造成身体严重受损,只能待在一座年代久远的城堡似的房子里,无法顺畅地呼吸,身边围绕着死亡的气息,他觉得自己深陷三重牢狱,十七岁读到《哈姆雷特》,那些像神仙的咒语的句子给了他无尽的希望。
“诸位好朋友,你们因为什么得罪了命运,她才将你们关进这监狱?”
“监狱?”
“丹麦就是一座监狱!”
“如此说来,整个世界就是一座监狱!”
“我的上帝啊!即便我被关进胡核桃壳里,我也认为自己是有着无垠空间的君主。”
他就是凭借着这种精神度过了“囚禁”的时光。
佛朗索瓦一世走进克拉美西圣·马丹古寺恢宏的教堂时说:“这不过是个华丽的老鼠笼”。而卢俊把华丽的“老鼠笼”当做了恢宏的“教堂”。他一度被流放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圣皮尔埃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摆脱纷繁的社会生活形成的种种尘世的情欲,将思想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不可思议的上帝,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想象在空间驰骋,投身到无限的世界中去,感受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处在一种甜美的状态中。出神入化的佳境使他亢奋激动,他不时高声呼喊“:啊!伟大的上帝啊!啊!伟大的上帝啊!”从此,他想余生就此度过,不再回到巴黎。
他在渺无人烟的小岛上,按着自己的意愿安排居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情感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将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他也成为一个相称的成员,建造一个黄金世纪,用那些留下甜美的记忆的情景和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他享受这种远离人类的快乐!
人是伟大的生灵,永远需要广阔的生存空间,当人的脚范围缩小,心的疆域就会变大。
此刻,楼下的街头车辆川流不息,喧哗正在门外,纷扰留在城市之中,我独守大地一隅,城市中央的小角落里,没有友人来访。门外,道路四通八达,城市之外阡陌纵横通往世界各地,而我独享着孤单。
放下即是获得。
那些不再联络的友人,那些不再谈起的话题,那些珍贵的友情,或许能温暖我心, 但有时候不得不放弃。因为不再联系而走掉的人,是迟早要走的,不必牵挂和留恋;那些心灵相通的人,总会回到原处等候,不论身在何处,都在心间,当我再回首,再相逢,世界虽然已经沧海桑田,但仿佛一切如旧,因为真的东西是永恒的。世间的路短了,心灵的路远了,于是我安心走这条孤独的路,在这座小世界里,尽情遐想,跋涉一条岑寂的路,一路求索,一路享受领悟的欢乐。
尘世,我几无所求;精神;我渴求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