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变成老李之前,是一个不喜欢走寻常路的男孩儿。他喜欢踢球,喜欢运动,喜欢大屁股女人。
千禧年的春天,国企员工小李面临了一个新的抉择。刚上班五年的他,赶上了国有企业改制的浪潮。小李的单位规模很大,在九十年代是个人见人羡慕的“铁饭碗”,由于企业的垄断性质,企业的职工养成了说话豪横的习惯,于是“老大哥”就成了形容小李单位职工的代名词。
小李是找人走进的单位,这样进国企的方式一般叫做“走关系”。小李的父母为他花了十几万,虽然看去来似乎不容易“回本”,不过小李的父母认为,国企工作稳定,又有五险一金,他的收益迟早比付出的多。小李也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既是铁饭碗,单位无论如何不能开除他,又是国企大锅饭,像小李这样没有什么事业追求的人,每天混混日子就能拿到钱,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单位宣布下岗的那天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周六,整个办公室沉浸在即将休息的氛围中,平时就“怪安静”的人显得更加无所事事。单位人事科留着小胡子的徐主任突然到车间颁布了轮流下岗的通知。
“啧啧啧……”小李没有把“轮流”当回事,他甚至嘲讽地冲着徐主任暗暗撇嘴,他向来鄙视那些所谓的“当权者”,徐主任谈话的时候,他刚刚睡好午觉,带着一种被吵醒的起床气,眯缝着眼睛盯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茶水和报纸愣着神。
徐主任让人们都聚集起来,平时有些懒散的工人们,看见领导来了都打起精神,迅速围到徐主任旁边,有些人还跟徐主任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小李不慌不忙地走在后面,汲拉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懒懒地站在人群后面。他看着一个职工熟稔地笑着对徐主任说:“徐主任,怎么?要给大家伙涨工资了?”小李不屑地张着嘴,眼睛从上扫到下,打量了那个工人一番。
徐主任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慢慢地给大家解释了单位的决定。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议论声响成一片。
有默默地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的女职工已经开始小声啜泣,有冲动的男职工已经开始站在人群中大声嚷嚷着煽动大家去找单位问个清楚。徐主任看着工人们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两手挥动,想要压下来嗡嗡的议论声,他企图跟工人们说些什么。
然而他的下句话还没有说出口,有两个工人已经开始产生了口角,说着就要动起手来。小李离那两个人近,看到动手的一幕,他后退了一步,然后捂着嘴抱住胳膊,眼神透出兴味来。
徐主任没法,只得到外面找人过来拉开了打架的工人。
办公室打架在当时也不算是严重的恶性事件,在领导的劝说下,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这次事件,正好让领导动用了给小李部门的退休名额。那两个打架的人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人员。单位给出的通知是,下岗半年,没有工资,五险一金自己出钱交。虽然通知说只有六个月,这样的决定对于已经吃惯大锅饭的工人们来说,依然是如遭雷击。
那之后,小李依然过着逍遥的“大锅饭”的日子。他还申请去了调度,做了一名在单位上倒班的调度员。而轮流下岗的浪潮,持续了很久也没有结束。
2003年的春天,小李结婚了,跟一个不是很漂亮的女人。
这几年他玩心大,内地刚刚兴起KTV,他跟结交的狐朋狗友们天天混迹在KTV中,原先只是唱歌喝酒,后来了解到这个地方除了唱歌,找一个女孩子搂着陪酒陪唱才是声色妙处,于是小李和朋友们的生活更加荒诞。
然而他毕竟只是一个工人,虽说在国企端着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但是两千年初的我国,经济形势十分萧条,国企的小李看似稳定的带着风光的工作,开不了多少工资。没有钱,也就见不到KTV里环肥燕瘦的美女。朋友们倒是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出去玩刚开始是轮流请客,他们看似紧密的关系,每个月都有几天十分淡薄,大概那几天轮到小李请客,而小李囊中羞涩吧。
很快,小李这样的生活就继续不下去了。他无力再支付每晚高额的消费,这种情况在他一天早晨想买个煎饼果子解馋却发现自己连五块钱都掏不出来之后更加恶劣,他终于决定改变生活方式。
小李决心收心之后,接受了家里人给他安排的相亲,认识了后来的妻子。
这是个面目寡淡的女人,眉角弯曲,身材消瘦而结实,看起来没什么女人味。但是女人的家境很好,第一次见面就看上了面容清秀的小李,她承诺小李,如果结婚会给他调转工作,到一个非常清闲的地方上班。本来小李相亲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面就决定走走流程,没打算和这个长得颇为“路人甲”的女人有长期发展,然而听到这个条件,小李却心动地迟疑了,他毕生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个“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好地方,混到退休。况且他上班七八年,手里没什么积蓄,结婚之后有钱的老丈人应该会给他们一些钱。
有了盘算,小李就接受了女人之后的邀约。在小李跟这个女人吃了三次饭,看了一次电影之后,两家人见了面并敲定了两人的结婚日期。
女人很矜持,两人结婚前都只是牵了牵手,小李尝试更进一步的时候被拒绝了。不过小李觉得颇为无所谓。他长期接触的女性都是寻求短期欢愉的美女,你情我愿钱货两讫,他只知道女人可以满足肉体需求,并不了解其他,而“老婆”,他给出的定义是,长期免费满足性需求的伴侣。他权衡了自己的收益,想到老婆可以给自己洗衣服做饭收拾家,更何况还可以去个更加清闲的地方上班,他觉得这个相亲颇为划算,不在乎女人是否让他牵手拥抱。他对女人有自己的审美,更喜欢身材特征突出的女性。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却只能想到娶了她可能带来的好处。
只是结婚那天,他恍惚地站在台上,听司仪不停地介绍着两人相识相爱的过程。他心里涌起了一股十分奇怪的戾气。
“哼,爱情!”他咬牙切齿地一直盯着浓妆艳抹的妻子的脸:“今天不算丑,可是也不好看。”他只在电视里听说过“爱情”,并不是很在乎。
婚后的小李不甚满意自己的妻子,“她不会很多花样,只知道躺着。”不过婚后的小李经济宽裕了一些,又可以跟朋友们一起,接触屁股大腰细的女人了。
过了几个月,小李的妻子怀孕了,与之同时发生的,是老丈人兑现承诺,把他调进了非常清闲的一个科室里。
那几个月的小李,同事们都说,远远看着他走路,都能看到脸上带着的春风得意。
小李在新科室过得很不错,新科室确实没什么活儿,上午跟同事们一块“打着哄哄”干一个小时,所谓的“一个小时”,有的时候小李都不用下手干活,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
小李的惬意日子过了很长时间,老婆给他添了个女儿,虽然不是很满意,但是他没说什么,他从前的朋友自从他女儿降生后也很少找他了,他有时会因此感叹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不过好在工作方面小李相当满意,每天都笑容满面,他认为,这也算是对他生活状态的一种弥补。
但是时间长了,小李就有了一个无法对他人言说的问题:他的荷尔蒙旺盛,得不到满足的身体总是觉得很憋闷。而妻子生产后,女性特征并没有向令人心冠神往的方向发展,甚至她的胸部还因为哺乳下垂了很多。她的身材依然干瘪无味,让小李提不起兴致。所以小李洗澡呆在浴室的时间越来越长,夫妻生活也越来越敷衍。
他想到了通过其他方式来发泄。
小李在科室大楼上找到一个长期空置的房间,他花了很长时间布置,以干重活的方式发泄自己得不到满足的性欲,他委托办公室跟他同龄的小刘姑娘一块清洗厚重的窗帘,拆装空调,甚至还弄来了一幅字画挂在墙上。
于是,顺理成章地,这间屋子就成了小李和小刘的休息间,每天他都很惬意地呆在屋子里。
很快,科室里的其他人就对小李有了意见,原因在于这个科室虽然闲,也不是一点点活儿都没有,小李神出鬼没的生活终于在他调进科室半年后引起了众愤。领导要他每天下楼干活,小李十分不屑一顾,他认为单位的工作,大家一块干,你干我干还不是一样的?况且他平时也时常帮助别人,例如帮大家要来一张床放在更衣室以供大家休息。别人承了他的情,干点活怎么了?是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小刘有时候会隐晦地跟他说大家对他的不满,然而小李表现出了一副“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样子,小刘就不再与他交流这些。不过小李和小刘的关系倒是在办公室众人的抗议中越走越近。
2004年初,小李下岗了。
原因是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终究没有忍住对跟自己长期独处一室的小刘的漪思,在一个炎热夏天的闲适的午后,小李只穿着内裤午睡时,小刘突然冒冒失失地进了屋子。小刘看清小李的穿着之后并没有退出去,她愣住了,呆在屋子里与小李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几分钟后,小李在两个人的呆楞对视中首先反应了过来,小刘本来想转身走人,然而小李看着小刘肥嫩丰满的大腿,心中杂念丛生,于是,在她即将转身的那刻,小李心中徒生了一些让人放纵的邪恶勇气。也许他某些生活太过于沉闷,也许是他对于妻子并没有多少感情,也许是那段时间受到了同事的攻击。他分不清。总之半推半就中,两个人越了轨。
怀着上帝视角的我们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应该去过分深究道德的是非,有时候亲密关系与矛盾的产生,不过是个人局限下道德的困境。世界观的不同,造就了个体处事的不尽相同。
然而现实中人们不是这样理解一个“事实出轨”行为的,尤其是,两人毫无顾忌地在单位进行交媾。现实是,小李的妻子带着还在哺乳的孩子到单位大吵大闹,小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道德谴责。单位迫于压力,让小李暂时下岗。
小李灰头土脸地跟着妻子回到了家。弄得两败俱伤,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绷着脸先声夺人。而他妻子似乎感觉在单位发泄地有些过火,面对小李的时候多少有些心虚,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很多天。
也许婚姻就是这样吧。小李想着。妻子总不可能与他离婚。
小李还要指望岳父的关系,让他早点返回工作岗位。
然而小李的打算落空了。零零年代政府开始了大力度反腐,小李的岳父错误地预估了形势,被检察院以收受礼品卡的理由带去问询,没能熬过在检察院高压胁迫下一夜的问话,撂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官场行径”,于是,小李的岳父成了政府反腐典型,为以后的官员腐败作出了良好的警示作用。
半年后,单位没有通知小李重新上岗,小李去单位询问后得知,单位以他没有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为由,对他进行了劝退。小李失去了工作。
小李颓然地返回家中,不敢去闹,半年前被捉奸的事情在封闭的国企中,仍然是热乎乎的绯闻,大家看见他的眼神要不就赤裸裸地透露出鄙夷和不耐,要不就是当做没看见他,还有很多之前跟他一个科室的同事看到他灰溜溜的样子,想到他从不干活的懒散,颇为幸灾乐祸地跟他打招呼。他进入单位询问的全程,身上都感觉像是冒着火,蒸腾着的难堪焦灼了他的心。出了单位,他打算放弃工作。
零零年代的天空,云朵时不时飘过,湛蓝而清澈,走在街上,还没有那么多因为雾霾带着口罩的人们。路上的机动车辆只是寥寥,道路两旁的石阶,明明只隔着两个车道的距离,却感觉街道很宽。
然而时间就这样匆匆略过,按键手机变成了全屏,道路开始了长时间的拥堵,天空也变得整天都灰蒙蒙的。城市的高速扩张带来了无休无止的建设,起重机的身影充斥着城市很多角落,杂乱的建筑场面让居民怨声载道,城市的管理者回应这些怨言时说,这叫做城市的“阵痛”。
很多年后,小李变成了老李,他是国企的变革的淘汰者,却始终没有搞清自己为何如同蝼蚁一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其实宇宙之大,人的生命短暂皆如过客,而老李,就是那些正在被历史抹去的城市敲响的丧钟和阵痛,他是我们中平凡的一员。也许,他也是绝望的碌碌无为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