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1.
只见她把鲤鱼脂投到井里,自己也飞身跃入。他正伸手阻拦时,已经不见了踪影。眨眼间,轰隆一声,洪流一般的水喷薄而出,他被溅了一身湿。见一女子跃出井面,腾空而上,细看原来是她乘着鲤鱼飞身出来的。这时他且惊且喜,想喊一声芳名时,只听得空中尖锐的声音:
张生,原以为可以白首偕老的,谁知你如此薄情,十年光阴,就此断送。你将来或可建功立业,不过终将得而复失,就像我之于你那样,你好自为之吧。
这个梦,连同那充满怨尤的声音,困扰了张镐整整三十年。
2.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是名副其实的张生。
那个时候,读书人喜欢游历,喜欢隐居。游历,增长见闻,开拓胸襟;隐居,更是一种风尚,终南捷径,赢得美好的名声可能带来亨通的官运外,也能享受自然给予的福泽。
张生就按读书人的通常做法那样,游历,隐居。游历半年后,在王屋山隐居。
广阔无垠的森林,幽深静谧的寺院,寺院下三三两两的人家,这一切都让人觉得王屋山像一座仙山一般,他不由得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暂住了下来。
3.
可以想像,山里的寺院是最适宜于读书的。
觉来闻鸟鸣,清风送幽香。松色逼人眼,晨钟发深省。
张生寄居于此,诸事莫理,又三餐无愁,只是一味地静心读书。
自然在天地中,天地在书中,书在张生的手中,那时候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怡然自得。
4.
就这样,悄然地过去了一年。
有一天,这颗宁静的心,落在地上被打碎了。
山下有农家,也有酒家。张生有时候会拿着书卷,去酒家坐坐。
来酒家的人并不多。张生坐在靠窗的一边,窗外绿意葱茏,这感觉和坐在寺院的屋里并无多少不同,他也仍旧是看书而已。顺带的,自然也喝杯酒——-寺院是不许喝酒的。像品茶一般,他慢慢地喝,细细地感受其中的滋味。
那天,他刚进酒家就发觉了异常,因为瞧见了他常坐的位置,正坐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清雅脱俗,像仙人一般。
自然不用说,那是她。
5.
张生现在老了,从位置上退下来,经历过多少次浮浮沉沉之后,他已经没有多少想法了。
他至今记得初次看到那女子时的心跳。或许在寺庙久了,自然景,钟磬音,古经书,让他那颗心静得像被塞到瓶中,进入真空一般,几乎忘记了跳动。而此刻,看到横过的秋波像闪电一般,他的心被激活了,不禁狂跳起来。
6.
像是在等待着他那样,似乎不曾有多少的交流,不需要多少表白,他们的心就贴在一起了。
他们在山的另一面,竹林深处,安了家——被她称为竹屋。红袖添香夜读书,生活得很惬意。自然,张生也常常去寺院读书,因为他觉得在那里能感受到这是本业,书里藏着他的初心。
7
现在他回忆不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些厌倦了。
曾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竹屋里,他半天都没有话说。原先拟定的五年游历、五年隐居的计划,在现实面前早已面目全非。尤其是有一天,在寺的大殿,居然遇见同窗李生,他已金榜题名而出守本州了,他开始变得焦躁。和她相处,他心猿意马。
在寺院里读书,他会全身心地沉浸在书中,甚至忘记去竹屋。有时候甚至想,这不过是个梦,眨眼之间,一切还像十年前那样:他依然是一个人,屋里是书,屋外则是自然,是树木,虫鸣。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竹屋有个人在,让他左右为难:带她走吗?该有怎样的说辞求得家里的接纳;留下她而一走了之吗?似乎于心不安。
8.
他的世界因为她而变得局促了,他的梦因为她而突然夭折了。等到他这样想时,脸有些发烫,毕竟这不是她的错。
在月明星稀、虫声唧唧的无数个夜晚,他辗转反侧:为什么以前心很安宁,曾为拥有她而倍感幸福?为什么从前心很恬淡,从没想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以为可以在此厮守一辈子的?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变得心浮气躁,每日里如坐针毡呢?
9.
敬启父亲大人:
儿自离家出外游历,日夜谨记教诲:行遍世间问民生疾苦,读书访道穷天地学问,已十有二年矣。而至今道无所益,学无所进,深自愧悔,本无颜复见高堂,可叹年岁逐增,而立已过,功名未就,心无所托,为之食不下咽而耿耿不寐。倘蒙宽宥,恕其不肖,当陪侍左右,竭尽孝心,安心读书,以待他年,或可寒尽春来,别有天地。兹有一事容禀…..
张生鼓起勇气,想写封信托人回家向父亲探探口风,可写了几次,终于放弃。
10
他很后悔当时在竹屋写信的残稿没有及时处理掉,而被她看见了,终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
于是,他离开竹屋,王屋山,回到阔别多年的家。
到家的兴奋尚未消尽时,那天晚上,梦便诞生了。
这梦如影随形,陪伴了张镐的后半生:他考取功名,宦海浮沉——他高居相位,荣宠备至,他贬谪蛮荒,凄凄惶惶。这梦像根针一样,一直刺着他的心,绞痛他的神经,一生不得安宁。
本文是对《张镐妻》的改写,以下是原文:
张镐,南阳人也。少为业勤苦,隐王屋山,未尝释卷。山下有酒家,镐执卷诣之,饮二杯而归。一日,见美妇人在酒家,揖之与语,命以同饮。欣然无拒色,词旨明辨,容状佳丽。既晚告去,镐深念之,通夕不寐。未明,复往伺之。已在酒家矣。复召与饮,微词调之。妇人曰:“君非常人,愿有所托,能终身,即所愿也。”镐许诺,与之归,山居十年。而镐勤于《坟》、《典》,意渐疏薄,时或忿恚。妇人曰:“君情若此,我不可久住。但得鲤鱼脂一斗合药,即是矣。”镐未测所用,力求以授之。妇以鲤鱼脂投井,身亦随下。须臾。乘一鲤自井跃出,凌空欲去,谓镐曰:“吾比待子立功立事,同升太清。今既如斯,固子之簿福也。他日守位不终,悔亦何及!”镐拜谢悔过。于是乘鱼升天而去。镐后出山,历官位至宰辅。为河南都统,常心念不终之言,每自咎责。后贬辰州司户,复征用薨,时年方六十。每话于宾友,终身为恨矣。(《全唐五代小说》第五册p2458)
(山路花开 2018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