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格走的时候,北京突然开始下雨,像极了偶像剧里惯用的烂俗镜头,收拾好行李之后,骆格抬眼望向窗外的阴雨霏霏,皱了皱眉头,骆格不喜欢下雨天,湿漉漉的空气总让人喘不过气。
几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走的时候,一副冷清模样,她给仅有的几件家具套上白色的防尘罩,衣服收进衣柜里,给所有的电器断电,玩偶装进床里的收纳格里。最后,她提着巨大的灰色旅行箱,手里拎着要扔的一袋垃圾,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站在门口看自己住了两年的房间。
她又走进卧室,推开衣柜,把衬衫裙换成了姜黄的背心和白色短裤,因为她突然想起,宋远说,坐火车的时候不要穿裙子。
宋远,骆格想起宋远,一张模糊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宋远的眉毛,宋远的手掌,宋远的衬衫,还有那颗手腕间的痣,都一下子涌上来。
雨越下越大,骆格仿佛听到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一下一下,扣人心弦。骆格大概,有五年没有见到宋远了。
下楼后,骆格看到小科站在广告牌下面,撑着他巨大的明黄的伞,短裤,人字拖。就像骆格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模样。
骆格和小科认识两年,小科是骆格的房东。
骆格毕业以后,当了一年公务员,后来毅然决然地辞职,因为她每次看到领导一丝不苟泛着油光的头发总有想吐的感觉。那时候的骆格,每天准时下班会在小科的书店里边啃三明治边翻书看,一杯又一杯地喝黑咖啡,小科就在吧台后面不停地擦那些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杯子,偶尔为顾客冲饮料,结账。骆格每次会待到很晚,然后在要离开的时候叫醒睡着的小科。有一天,小科迷迷糊糊地醒来说:“格子,你来我这里上班吧好不好。”
于是第二天,小科不再只是骆格的房东,还成了她的上司。
小科向她走来,人字拖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带起很多水花,骆格说,下雨天怎么还穿拖鞋。
小科笑,下雨天才该穿拖鞋呢。然后拿过骆格手里的箱子,跟在她后面走。骆格感觉自己的帆布鞋要被湿透,腿很凉,街上的人与车行色匆匆。
小科在后面问,格子,你会回来的吧。
格子,你还欠我的房租呢。
格子,你听到没
格子。
小科一直把骆格送到火车站,骆格说,你回去吧,我还会回来的。
小科的面容舒展开来,好,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骆格笑他,小科,你怎么这么傻。
车站的书店里,骆格看到了自己高中时最爱看的杂志,小科的书店里是没有的,她拿起,很自然地翻到笑话那一页,骆格暗自发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还是改不掉。
骆格想起自己的高中,再一次想起宋远,像是推开一扇瓦蓝的旧门,骆格甚至闻到了灰尘的陈旧气息,呛得人快要流泪。
那时候的骆格,每周的零花钱一部分用来买各种周刊,然后在晚饭过后捧着一大袋蓝莓干趴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看,每一次,她都会最先翻到笑话那一栏,然后挑一两个自认为最特别的,扯一扯旁边宋远的袖子,或者用笔轻轻敲他的胳膊,说,
喂,宋远,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往往还没讲完,骆格就把头埋到书里笑得发抖,有时,宋远会和她一起笑,更多的时候,宋远会嗤之以鼻地骂她傻,那时候怎么会那么能笑呢,骆格喜欢看宋远笑起来的样子,心里像是吃了一整颗大白兔,甜得发痒。
火车上,骆格旁边坐了几个中年人,走廊上孩子们跑来跑去,对外面的景色充满欣喜。中年女人们开心地聊着天,脸上是一样欣喜的神色,骆格很想知道她们在聊什么,怎么会如此地开心,仔细听,发现无非是些家常的琐事。车厢里偶尔弥漫着食物混杂起来的味道,骆格的鞋子快要干透了,火车不知开到了哪里,两旁满是苍郁的绿,骆格觉得自己像是不属于这里,她不属于任何地方。
她像一个疲倦而空洞的局外人,审视着面前所有的开心与悲伤。说不上是惬意还是难过。
真是的,她总要让全世界都陪她一起,陷入一种不可知的哀怨和迷茫。
骆格将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去了。很多年前的豪言壮语,现在被现实磨成圆润的鹅卵石,扔进了思绪的海里,骆格,已经二十四岁了。
某天,她经过广场巨大的LED牌,上面在放一部青春片的宣传广告,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电影院了。屏幕上的画面闪得很快,骆格有一种快要晕眩的感觉,她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男女,突然很想回家。
回家,骆格没想到会再见到宋远。
北方的夏天热得很直接,耀白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下来,骆格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天后第一次去外面,黄昏的时候,四处都是隐约的清凉的风,老人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传出京剧的声音,躲避完白天的烈日,步行街上人们终于可以慢悠悠地闲逛。骆格抱着长长的面包,还有乱七八糟的日用品,走在立交桥的人行道上,太阳快要落下去,骆格就在稀疏的人群里看到了前面的宋远。
骆格很清楚地记得,宋远一个月前和女友去阿尔山穿的就是今天暗红色的T恤,骆格在床上一张张点开他微博上旅行的照片看,竟然一点都不难过。然后她踩着拖鞋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很多速冻水饺和汤圆,和小科在书店里边吃边看一部俄罗斯电影。
汤汁滴到衣服上,骆格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她从没有觉得如此地平静过。
现在骆格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一双人影,脚步变得很慢,就像那时候,考试前一天,她抱着厚厚一摞资料书,偷偷跟在宋远和他的小女友后面,一直等到他们走上天桥才转身回家。
骆格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
那天回家之后,骆格从书柜的底层翻出很多杂志,坐在地上一本本地翻,她很想找出那些她给宋远讲过的笑话,抄过的小诗,可是发现没有一个能再让她笑出声。
骆格很想哭,可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觉得喉咙口有一股热流聚集,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骆格大概是跟小科讲过她与宋远的故事,她想不起她讲过什么,也许讲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讲。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很想回忆起那几年所有发生过的事,可是她只能想起宋远花哨的帆布鞋,五颜六色的棉袜,书包里苏打绿的CD,桌子上一模一样的笔记,还有无数次她扭头对宋远说的,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这些碎片一样的一帧帧的画面,循环得越来越慢,催人如梦。
骆格生日那天,收到了小科寄来的很多只花花绿绿的陶瓷花盆,她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把植物移进新的花盆里,突然想起以前和宋远一起在教室窗台上种了一盆薄荷,高考后,骆格把它抱回了家。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再也没有见过那盆薄荷,大概早已经因为枯败被扔进了垃圾桶吧。
几天后,骆格偶然打开高中同学的群聊,很多语音消息发疯似的挤进来,骆格把手机扔到床上,在一旁整理桌子,她听到小Z激动地说,宋远快要结婚了,接着是很多条祝福的声音。骆格才知道,宋远这次从成都回来,就是为了举行婚礼。
骆格突然想起有一晚她和宋远一起去参加聚会,回来的时候,她坐在同学的自行车上,车速很快,夏天的风很凉爽,她回头看身后骑车的宋远,宋远冲着她笑,头发吹得很乱,骆格回家之后在日记里写,真希望永远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那些属于十六七岁少女的鬼怪而鲜活的说辞,宋远大概永远没有发觉,又或者,宋远也早已忘记了那时候的骆格,如今的骆格。
骆格站在院子里,在电话里跟小科说,
小科,我好想吃冰激凌呀。
挂了电话,看着漫天的繁星,骆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无比地自在过。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骆格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和宋远推着自行车,在没有人的街上慢慢地走,冬天的夜晚很冷,脚下是很厚的冰,骆格抬头,看到小科在天桥上喊她,格子,格子。然后小科拉着她向前跑,跑得很快,宋远消失了,他们跑到了一片很大很大的棉花地里。
骆格再回到小科的书店里,她看到小科在门口踩着梯子给墙壁刷新漆,夏天快要过去了,他依旧穿着人字拖和短裤,看起来和她离开时没有两样。
骆格仰着头喊,小科
小科转过头来,腼腆地笑,格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有天晚上,骆格整理新到的杂志,突然对正在擦杯子的小科说,小科,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小科笑着说,我从来不看笑话
骆格问为什么
小科很认真地说,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