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点。你的未来将会到你的面前，像只小狗一样躺在你脚边。无论你是什么样，它都会理解你，爱你。」

------冯内古特

    “记得明早10点。电梯到13楼，左拐走100米，右侧有一个通往楼道的门。我在楼道那等你。”

    他编辑好文字，瞟了一眼手机顶端的时间，上午8:43。富余出24小时以上的时间，应该完全足够了，至少网上都是这么说的。他再次确认了一遍信息，然后又在最后又加上“晚点到也行，不必早到。”信息发送出去，很快收到回复，“ok”。他从表情包里选了一个小狗high five的gif图，这是他使用的高频图，俏皮又不低俗，适用于绝大多数场合。每次跟别人聊微信，他都是习惯最后收尾的那个，就好像小时候玩「打砖块」游戏里每次小球下来都得慌忙毕恭毕敬的接着，不让对方冷场，也让自己踏实。然后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开始挨个删掉手机里的各种app，彷佛在餐桌前进行一项机械化的流水线作业----长按图标，点「X」，再点击「确认」。

    桌上，散落着上百颗安眠药片。

    终于，手机界面就像学渣的考试试卷一样干净。他刚才想到这个拙劣的比喻，竟然不自觉的哼笑了出来。学生时代的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次试卷发下来都了然于胸奋笔疾书。然而，在面对人生这场马拉松式考试，他确实是招架不住了。

    脚背沉甸甸热乎乎的，Pongo正躺在他的拖鞋上。Pongo是一只中华田园犬，五岁，公。他弯腰摸了摸Pongo的脑袋，“明天孙政会过来，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的。还有……对不起。”孙政是他同事，交情不算太深，但是给他留下了靠谱有担当的印象。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有次团建公司组织去玩惊悚密室，有真人NPC扮演丧尸的那种，是孙政主持大局带领大家突出重围的。当然，这也表明孙政对惊吓的抗压能力很高，是他选择孙政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因为他不知道吃完药之后，自己最后的样子会不会很难看，反正网上说不会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安详。他还记得几星期前在网上搜索关键字的时候，页面最上端出现一行字「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我们仍然可以疗愈自己。24小时免费心理危机咨询热线」。他对这个设计背后所体现的人文关怀表示感谢，但是就像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一样，道理昭然若知，但是却无法让人抵抗诱惑。对于他来说，这个诱惑是，离开这个世界。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抓起一把安眠药片。

    “所以，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他怔住，房间里并没有第二个人。

    “老伙计，往下看。”Pongo站起来习惯性的甩了甩脑袋，望着他。

    他看了看手里的药，有点恍惚。“这个时候竟然会出现幻觉？这点网上倒是没提到过。”他耸耸肩，也许这只是个例。

    Pongo跳到了对面的凳子上，把头趴放在桌子上，眼里透露出一抹挑衅。“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幻觉呢。”

    他清楚的看到Pongo的嘴巴一张一合，嘴形对于一条狗来说有点夸张，怎么说呢，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晚上。当时家里没有电脑，「上网」这个概念要几年后才普及。所以要看动画片只能准时守候在电视机前。那个年代很落后，大家都很笨拙的守时，说几点就是几点，“过五分钟就到”这种双方心照不宣的谎话还没有流行。当然，广电部门也很守信，说播出什么就播出什么，如果官宣“因技术问题撤档”，那应该真的是带子出现技术问题，跟今天的普遍情况有本质性区别。当年5点半《动画城》，6点钟《大风车》，他从不落下。有时候cctv6也会在晚上播动画电影。那天晚上播放的是美国动画片《101忠狗》，演到中途的时候妈妈下晚班回家，她去厨房点火熬上绿豆沙后就到客厅陪他一起看。他还记得大结局是狗狗们都回到了温暖的家，恰巧这时空气里能闻到很是绿豆的香味，就跟现在游乐场主打的气味电影一样。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绿豆粥了。

    Pongo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他也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哈欠。哈欠确实是会传染，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他揉了揉眼睛，“你是谁？……我的意思是，就是，你是突然会说话的Pongo，还是谁附体到Pongo的身体里了？”

    “前者。但是这样说也不准确。我不是突然会说话的。我狗生的前三年虽然说是在流浪中度过，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安家在西城区的一个小街道里。那里有一位40来岁的阿姨，开了个托儿所，每天下午会拿图话卡片教小孩子认字。久而久之，我竟然也慢慢听懂了，而且还能跟着念。”Pongo舔了舔嘴唇。

    “那之前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别着急，听我说完。有天下午，一个小姑娘坐在门口等外公来接她，我听过阿姨叫她名字---小花。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念第二个字的时候，口型的动势就真的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小花口中念叨着阿姨当天教的儿歌「找啊找啊找朋友」。我走过去，试探性接了一句「找到一个好朋友」，就跟地下组织的同志接上了暗号似的。她对着我笑，笑容很纯粹，不参杂吃惊的成分。她伸出手，「敬个礼呀握握手」，于是我伸出右前腿，我俩握了握手，一起说，「你是我的好朋友」。这次建交，对我来说是意义不亚于阿姆斯特朗在月球迈出人类的第一步。他外公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玩捉迷藏。我在一辆三蹦子后发现趴在地上的她，我俩刚要握手，突然我腹部一阵剧痛，然后我就落在几米外了。他外公朝我走过来，我听到小女孩在后面喊，「它是我朋友。」我伸出右前腿，刚想说句「敬个礼啊握握手」，她外公举起手中木棍抡了下来。对了，我能喝口水吗？”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毕竟这应该是Pongo这么久以来说的最多的一次话。他站起来，几粒药片掉在桌子上，他才发现他一直攥着一把药片，手心里的汗融化了最底端药丸外围的粉末，淡白色的液体彷佛蚀刻出他的掌纹，说来讽刺，他的生命线平滑且顺长。

    他走到墙角拿起Pongo的碗，盛满水，放在餐桌上。Pongo立刻干掉半碗，它的右前腿弯曲的像一把回旋镖，无法着地。这是它找朋友付出的代价。他想起了两年前刚收留Pongo那会儿，它经常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搭理人。直到现在，Pongo也不像其他狗一样蹦哒活泼。小涵刚搬进来的那会儿，说Pongo像金庸笔下的侠客。但具体是哪一个，她说也讲不清楚，可能像黄老邪和萧峰的合体。

    他坐回对面，也喝了一口水。Pongo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在角落里舔伤口，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城市广场上方的电子屏，里面讲了一个小男孩遇到了外星人。当人类把外星人抓走的时候，小男孩很伤心。我就在想现在那个小女孩会不会也为我伤心那么一下下。然后看到人类要解剖外星人，就因为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后来我累了，睡着了，梦到我躺在一个手术台上，周围都是明晃晃的手术刀。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就决定安守本分，再也不说话了。“

    “你知道那是电影吗？是虚构的。”

    “后来我知道了电影跟现实不一样。但是，电影是你们拍的，出现外星人的部分是虚构的，后面发生的事情确实是基于人性常识的，对不对？”

    “但是你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E.T.》是一个温暖的故事。也许你看完，理解就会不一样。”

    “那只是因为你们需要一个温暖的结局，需要让自己相信，我不吃这套。我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确实会你们的语言，但是我没说我很擅长。而且懂得越多之后，我发现人类的语言越来越不可捉摸，沟通成本非常高。你还记得你和小涵闹矛盾那段时间吗。多少个深夜你抱着我说有多想她。但是当她最后一次过来收拾东西的时候，你说的每一句话放佛都是为了更激怒她。对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在杭州，好像最近刚升职当上了宣传总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里透露出猝不及防的慌张。

    “你们为什么分开？是因为你不喜欢她身上的气味吗？”

    “或许应该这么说，我们还互相喜欢，只是不知道怎么样能让对方开心了，而这正是两个人最开始在一起最基本的理由。怎么说呢，我们本来分别站在两条方向一致速度相等的传送带上，肩并肩向前移动。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两条传送带的速度开始出现偏差，她的慢慢加速，我们得调整自己的步伐才能继续保持同行。勉强了一阵子之后，我的传送带继续出现bug，就是，出现问题。我的竟然开始往反方向运动了，于是我俩都得跟脚下的传送带做搏斗。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累了，跑不动了，于是我们就被裹挟着去到了不同地方。当然，主要责任在我，是我出问题了，这给了她很大负担，而让她有负担更加剧了我的问题。她离开了我很难过，但是同时也是开心的，开心她终于解脱了。”

    “你说的问题，一直持续到现在吗？”

    “医学上叫「抑郁」。你知道在你开口说话前，我准备做什么吗？”

    “自杀。”

    “没想到这个词，赤裸裸的说出来暴露在空气中，还是有点吓人。特别是，从你嘴里说出来。”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有一次差一点要张口跟你说话了。”

    “你说。”

    “是一个周二。每周二你都起很早。”

    “是的，部门例会。”

    “那天我似乎做了一个不错的梦，具体是什么忘记了，总之应该算是10次每秒震动尾巴那种程度的美梦。突然我发现自己醒来了，脖子上被套上项圈。我当时差一点就要喊出「真的不要因为你要上早班就拉着我下楼。我也想睡懒觉」。你看，这就是我觉得人类很自私的一点，你们把狗当作宠物，满足自己被陪伴的需要。然而每次遛狗的时候我都听到很多人说，你快拉啊，我这么辛苦起床遛你。拜托，明明是你们不愿意接受我们排泄在家里，却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们。在被人类驯养以前，我们的祖宗一直都是随心所欲的排泄好吗。”

    “你似乎对人类有很多消极看法。听说过有个作家叫「太宰治」吗？他写过一本书叫做「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说话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不要期待我会认字。没听说过，不过感觉他倒是少有的很自省的人。”

    “他最后，自杀了。”

    “怎么死的？”

    “好像是跳河。”

    “那你为什么选择吃药？”

    “我之前想过跳楼，至少在死前，享受过几秒自由落体的快感。但是那样死相难看不说，满地的血渍，还得麻烦环卫工人清洗。中毒之类的好像又很不环保，一氧化碳又污染空气。最后想了想，还是吃药最稳妥。”

    “作为一个要自杀的人，你对世界还挺负责任的，至少比绝大多数活着的人还负责任。”

    “但是吃安眠药也有问题。你最后死在房子里，但是这不是我的房子。没错，我是交了租金，但是始终是属于房东的私有财产。我要是死在屋子里，肯定对她以后招租有影响。谁会愿意住在一个死过人的房子里。”

    “另一个想死的人。”

    “但是这样客源还是不稳定。所以我想着等我吃完药，就去楼道里躺着。我上网查过，24小时应该能死的透透的了。“

    “你为什么想死？”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所谓了。死了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所以死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咯？”

    “你知道吗？「死」这个字，似乎谈论起它是一件社会禁忌。我觉得，死亡的确是天然具有悲惨色彩的，但是有例外，比如自愿去死。就好像跑一场马拉松，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有选择退赛的自由。一样的道理。但是光是自愿还不足够，还必须是理智思考后的结果，不能草率决定。比如有人一时冲动选择自杀，我认为是非常愚蠢的，也是懒惰的。还有小孩，在人生观没有成型做出这样事情，每每看到这类新闻都会让我很难过。”

    “这么说来，你觉得你满足了「合理自杀」的充分且必要条件。”

    “你竟然还会这个词，充分且必要条件。真是一个宝藏Pongo。”

    “遇到你之前，我呆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筒子楼，里面住了不少高中学生。不是炫耀，当时我还能完整的背下元素周期表呢。”

    “啊，学生时代。当时觉得什么都有可能呢，甚至还狂妄的想过以后要去做航天员来的，说起来也是有点羞愧。也许下辈子吧。嗯，你知道什么叫轮回吗？”

    “听过这个词儿。”

    “妈妈去世之后，老人家请来了一个道士来灵堂做法。他口中念念有词，大概就是什么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之类的词儿。后来奶奶给了他一个信封，他作揖后双手接过离开。快走到大院门口的时候，他看到我正看着他。定了定神，然后又向我走过来，告诉我妈妈是个好人，现在去天上享福了。我很纳闷，妈妈这么喜欢我，离开我她怎么会觉得是享福呢。我说我不信，我要妈妈下来。他说就算妈妈下来，也是换了一副面孔，也许比我还小，我不一定认得她了，这叫转世投胎。总之不管是那种情况，妈妈都还在这个世间，要我好好努力活着。他走之前，从信封里抽了十块钱给我去买糖。我最近老琢磨那天晚上他说的话，但是我觉得不对。最近思考的比较多，算是总结出一个说得通的理论。你看呐，佛教有六道轮回，「做人」似乎是个中上等选项，更差的有「畜生」「饿鬼」「地狱」。没有冒犯的意思，你是「畜生」道，在我们看来不咋地。后两者顾名思义，一看就是惨兮兮血淋淋，但是它赤裸裸的告诉你，这里不存在「希望」这个东西。但「做人」可不一样，你以为自己赚到了，结果却发现这摆明了是个标题党啊，许诺的快乐、幸福根本就不存在嘛。所有的「希望」，最后都变成了「不可得的欲望」，这就诞生了「痛苦」。所以我越来越觉得，如果真的冥冥中有一个神明，它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其实「做人」才是最下等的选项，因为它给你希望，又让你一次次失望，我们就在这种失落中挣扎着，做着困兽之斗。现在的我，不想斗了。

    Pongo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走神了。突然它摇了摇头，“我觉得你这个方法论不太正确。”

    “怎么说？”

    “既然你认清了本质，没错，「做人」是最下等，那既然本来做人就是来受苦的，你又何来抱怨呢。更何谈抱歉呢。要真有什么可抱歉的话，那也应该是开玩笑的那个神明跟你说抱歉吧！“

    “既然这么苦，死了不正好一了百了。”

    “你这个想法不辩证。你想想，既然全都是苦的，那如果收获到了一点点开心、满足、喜悦，那岂不是像赚到了外快一样嘛。你和母亲，和小涵的那些好的回忆，统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也许你就该为了这些「外快」而活着。”

    “我觉得我现在找不到任何「外快」了。”

    “急什么，反正你们寿命那么长。”

    “但是我觉得你口中的「外快」，发生在我这种人身上的概率极低。”

    “会比遇见一条会说话的狗几率还低吗？”

    他起身去接水，其实是借机思考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对话，都需要时间消化。他突然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是好人。”

    “咦？”

    “狗的嗅觉比语言更直观。你身上散发出好人的味道，我能闻到。所以我想在你死之前，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狗。毕竟你是陪伴过我最久的一个人，仅此而已。”

    “你不怕我给你送去做研究吗？”

    “你的味道传递给我的信息，告诉我你不会这样做。不过我也想过，就算你把我送给什么特殊部门去解剖，你肯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

    他看着Pongo，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突然脑袋里响起一个旋律。他唱起来，“找啊找啊找朋友。”Pongo从椅子上跳下来，它的另外三条腿走的很稳。它来到他旁边，接着唱，“找到一个好朋友。”Ponggo唱歌的声音很低沉，他抓住Pongo的右前腿，“敬个礼啊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两人异口同声。

    他挑眉，“咱俩的这次建交，不亚于人类首次拍到黑洞的照片所具有的历史性意义。”

    “我想起在托儿所的那个时候，阿姨说起汉语里有几个很美好的字眼，比如说「爱」；但是对我来说，最喜欢的莫过于「们」。它能让我感觉不孤独。对了，Pongo是什么？”

    “啊？你的名字呐。”

    “我知道，什么意思？”

    “我小时候一直想养一只宠物，但是老爸不让，说招虱子，还闹腾。我就想要是哪一天我有了宠物，我就要叫它Pongo。它来自于一个美国老动画片里一条斑点狗的名字。你现在开口说话，更像它了。”

    “它也会说话？”

    “动画片里动物都会说话。”

    “电影叫什么名字？”

    “《101忠狗》。”

    “要不要现在一起看一遍？”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小时候那个晚上之后他再没重温过。他看了看桌面上的药片，走过去把所有药丸聚拢到一个保鲜袋里，放进橱柜。突然他有点想喝绿豆沙，准备点外卖。是不是应该给Pongo也点一碗，但是狗能不能喝他不太清楚。没事，上网搜一下，反正现在什么东西网上都可以搜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