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东西对于大部分人,不论是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大概都没什么典型意义,请当作故事看吧。
我出生在岭南的一个小县城。那是一个充满了重男轻女情结的地方,“无后”是祖辈父辈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一。在农村地区,有一个儿子还不够,至少得有两个才满意;而在计生政策执行得比较严格的县城,大部分公职人员如果头胎就生了儿子,便罢了;如果头胎是女儿,那么也会想方设法再拼个儿子。因此我身边的同龄人中,独生子还是占了相当比例的,独生女却寥寥无几;“有个弟弟”基本上是我和我的闺蜜们的普遍情状。
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在为拼二胎做准备了。印象中,在我三四岁时,他们带我去了一个类似医院的地方,在那里住了好几天,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检查。之后大了才知道,那是到市里的专门医院去,设法给我开了一张“弱智残障”的证明,这样父母就可以去申请二胎了。我刚明白这事的时候心里还挺恼火,但后来跟网上曝光的“针扎大女”之类的事一对比,顿时又觉得万幸——总算没投胎到那样的人家去。
我念学前班的时候,我弟弟阿P出生了。我还记得爷爷奶奶看到阿P时那欣喜无比的表情,我之前从没见到他们这么高兴过。于是我就自己偷偷找了个角落哭了一场。当时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长大后才觉得,那大概是一种“自己从来都不是被期待的那个”的失落感吧。
但男丁降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家庭的梦魇。
阿P生病了。没人说得清究竟是娘胎里的病根还是后天喂养出了什么差错,总之从大人们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之后十几年的不幸。
我念小学的那段日子,整个家里都充斥着时而悲凉时而狂躁的情绪。阿P不是在哭就是在吐,妈妈和奶奶不是在哭就是在吵架,爸爸不是在给阿P打针就是在沉默,爷爷不是在照顾阿P就是在数落爸爸。还记得有一次爷爷骂爸爸:“儿子都不要了吗,上什么班!你治好了那么多人又有什么用,连自己儿子都治不好!”爸爸只能背过脸去抹眼泪。而我更是不能在妈妈手忙脚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否则她会很不耐烦地叫我滚。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吃饭、写作业、上学。我念书的成绩还不错,也几乎没给家里添麻烦,在外界看来我是个极乖的小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没有撒娇淘气的资格了。我的闺蜜们大多跟弟弟吵嘴打架抢东西了,但我不一样,我总不能跟一个病人争宠吧?而且对我也不存在“把好吃的好玩的让给弟弟”这种要求,因为阿P也吃不了玩不动。我所要做的,只有一条——“尽量不给家里添麻烦”。大人并没有这样明确地教导我,是我自己面对家庭不幸时渐渐养成的信念。直到现在,我都还有点心理影响,就是“非常不喜欢麻烦别人”乃至“非常害怕会被人讨厌”。
然后我上了中学,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其实我挺高兴住校的,终于可以不用置身于悲伤的家庭氛围中,而且父母给的生活费和零用钱很不少。我几乎每次回去都会给阿P买点儿他喜欢的小零食,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但能看到他高兴,我似乎也会觉得欣慰些。
情况在我念初二那年发生了重大改变。有一天,父母鬼鬼祟祟地把我叫到屋子里,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我虽然被开过弱智证明,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傻子呀!我看着妈妈有些隆起的腹部,没等他们开口,便问道:“几个月了?”“六个月。”“哦。”接下去的对话内容我已经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心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似乎觉得这是一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寒假的时候,我在外婆家第一次见到了小U。那时他已经是两个月大的婴儿。有亲戚说:“这小弟跟他大姐姐长得像,跟他哥哥不像。”我妈便回了一句:“要像那个衰仔做什么。”亲戚立刻收声了。我把小U抱在怀里,盯着他的脸,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很可能是十四岁的我开始了母性的觉醒。
由于大家都懂的原因,小U出生后一直养在外婆家。我周末回家就常常只能见到爷爷奶奶跟阿P,而父母都去看小U了。这对我并没什么影响,因为过去爸妈也时常带着阿P到外地看病,只留我跟爷爷奶奶在家。但阿P却渐渐开始绝望。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身子倒霉到没法出门上学,简直是学神的资质。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小U的出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有了小U,爸妈已经不要我了。”我听着他这样说,却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因为我晓得这是实话。我们家不能没有男孩,而身患绝症的阿P已经被定义为不中用了。那么,身为女孩的我,更是一开始就不中用的。想到这里,我抱着阿P,忍不住痛哭起来。
小U快三岁的时候被接回了家。他成为了父母的头号宝贝,而阿P则主要交由爷爷奶奶照顾了。我每周末买的零食变成了两份,一份给阿P一份给小U。阿P虽然对自身感到绝望,却对小U很好,甚至在小U不肯吃饭时,还拖着病体去喂小U。那样的情景,想想都泪目。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有一天我教小U写字。他似乎使性子不肯好好写,于是我生了气,把纸笔一摔,对着我爸妈就吼道:“看看你们儿子!他长大以后要是没出息,你以为连累的是你们吗?连累的肯定是我啊!”那一刻,我父母的表情,以及我从大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某些细思恐极的东西从我的脑海冒出来,然后又深埋到了心里。
之后我离开家到北京上大学。每次打电话回去,一定会问“阿P的身子有好点儿吗?小U乖不乖?”有时候阿P和小U还会来同我讲几句。可是后来的某段时间,在提到阿P的时候,父母总是闪烁其词。我便心生疑虑。直到春节回家,才知道阿P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只是家里人一直没在电话里告诉我。因为“养不大儿子”是不光彩的事,所以也没张扬,很多亲戚朋友都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阿P已经不在了。
我晓得这个消息后,却并没有感到很难过,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点空。“也好,大家都解脱了。”我当时似乎时这样想的。只是后来听姑姑说,阿P刚走的那几天,小U还总是问起:“哥哥呢?哥哥去哪里了?”大人们就哄他:“哥哥被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治病,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了。”过了一阵子他便也不再问了。不知为什么,小U和大人的问答总是让我很想哭。
阿P,愿你来世健康快乐。
后来的事,就是我和小U的了。
小U胆子小晚上不敢自己睡觉,我就买了一个大号麦兜公仔给他当抱枕,他很喜欢,从此再也不怕一个人睡了。
我假期不回家,小U被送去补习班,哭着说:“姐姐什么时候回来教我功课?我不想去补习班……”
妈妈去银行给我汇生活费,问小U:“你愿不愿意从你的压岁钱里拨出一点给姐姐呢?”“给姐姐的当然愿意啊!”小U爽快地从积攒的压岁钱里拿出了三百块。
我长期在外念书,跟小U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但感情还是很好。终究还是有天生割舍不断的东西存在吧。
之前网上讨论的“长姐该不该抚养幼弟”的话题出来后,也有人问过我的想法。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的家庭也遭遇破产丧亲的变故,之剩下我和小U两个人的话,老实讲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所以我只能祈祷,希望我的父母都能健康长寿,能够平安看到我和小U都成家立业的那一天。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父母只养了我一个,我和我的家庭会怎样呢?或者,如果我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健康的弟弟,又会怎样呢?
今生已经注定是长姐的身份,没什么不好;但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做个有哥哥的妹妹。
很希望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