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捉黄鳝

                  前言

        今天店里生意稍微闲一点,妻便说,我们去看看老头子吧,好像已半个多月没有去看了。我当然点头应允--这点思想觉悟还是要有的。妻又说,老头子不喜欢吃猪排油腻性的东西。吃鱼,又怕鱼刺刺破喉咙引起发炎,不如买点黄鳝煨煨。

        黄鳝只有一条背瘠的主刺,况且性子凉,又营养,适合老年人补补。妻跑到对面的菜市,没有买到。后想起小区有个钓黄鳝的,都半下午了,不知现在家中可还有。我说犹豫啥,赶快去看看罢。一会功夫,妻欢天喜地回来了,说这老头子真还有口福,一斤半,全买了,顺便也搞点给你吃吃。

        妻手脚麻利地㓾好黄鳝,在锅中放少许清水,两小块生姜,文火烹煮。渐渐地,香气弥漫开来。我有些得意地对妻说,黄鳝这东西,我小时候可捉过不少呢,就是舍不得吃。妻也说,我小时候也跟在小爷后面捉过,挺好玩的。两人边看边等,就那些年捉黄鳝的情形,很惬意地回味了一番。

        妻于是逗着我,听你讲那么会捉黄鳝,哪天没事去田畈里捉点回来,改善改善生活质量,噢?我连忙摇摇头,现在田里哪还有这东西?关键是现在农村里庄稼用高效药太多,黄鳝很难活哦。再者说实在的,私下的说,还有点小缘由,就是没有了小时候那样的兴致。

        然而,对于小时候捉黄鳝的事,依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1.

        小时候,农村里都很穷。我家,因为父亲身体不大好,有吐血的毛病,家境更差。他说自己得的是肺结核,其实是干活一时出过了力,导致支气管破裂。但农村里人不懂,都以为吐血了,就是肺结核。那时的我比现在懂事、勤快,家务事,肯定是抢着做。但总还想早些挣点钱,替父母分点忧解点难。小孩子能做么事赚钱呢。不瞒你说,还真的是有,那就是在稻田里捉黄鳝。

        捉黄鳝是挺辛苦也挺脏的事,也要点功夫,那就是人要活络。虽谈不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身子要灵巧,动作要敏捷,善于观察判断,才能捉到那滑不溜湫、善于逃跑的家伙。和我一个村庄的伢子,都喜欢做这事。只是有的吃不了这苦,有的有点呆呆个,干不了几天,就没了兴趣。

        倒是我与隔壁的金才,乐此不疲。屋里的大人们都说,这两个伢子是黄鳝精变的。有时父母在田里干活,也以捉黄鳝为由溜出来。因为在我们眼里,这比做事肯定轻松些,快活些。况且,还可以赚点小钱的,这就是我们在人前显摆的资本。

        那时农村里都插两季稻。这样才能在缴完公粮后,除自家留些口粮外,议价卖些给粮站。稻是农村里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大概每年的谷雨后,我们便开始象孬子一样,在田埂边到处晃悠。捉黄鳝的季节到了。

        白天,黄鳝都躲在田埂边,它们最喜欢呆在靠近田一侧的草窝里。应该是那个地方凉快,适宜生长繁殖。田里的禾苗长得还没有活颗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拎了黄鳝箩,穿梭在一望无限的田野中。极目四望,原先白汪汪的稻田如今穿上了绿色的新装,微风轻轻拂过,禾苗轻盈地摇摆着柔软的身子,就象孩子们在接头接耳。

        这时的捉黄鳝方法很简单,只须在田埂,蹲下身去,缓缓地沿着田埂边,一路用双手合拢便行。因为田刚犁过,越冬的黄鳝大都从泥土里翻出,来不及安新家,便暂且委屈于田埂边的缝隙中。特别是一场夏雨过后,雨过天晴,稻田里的水渐清,此刻更是捉黄鳝的好时机。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一次,不到一个小时,在几条田埂边,竟然捉到四、五斤。见黄鳝在箩里钻来钻去,你挤我我挤你,不断生出白色的泡沫,真的开心。

                    2.

        春天刚过,正是黄鳝的生长繁殖期,所以都不太粗,大都和大人们手指一般粗细。还有更细的,筷子般粗细的黄鳝伢子,没办法,放了。等稻田里的禾苗长正些、长高些,禾叶舒展开来,田里的土壤稍稍硬结,一些水草偷偷长出,水也澄清了,是捉黄鳝的最佳时期。因为黄鳝渐渐长大,开始做窝。

        这时捉黄鳝需要点本事。首先注意力要集中。你一定要双眼紧盯田里水面下的泥土,仔细地看。如果发现泥土上有两个距离不太远圆如铜钱大小的洞,那就是黄鳝做的窝。也有的窝边,一目了然,有些泡沫与黄亮亮的籽,那是母黄鳝在排卵。轻轻地用中指沿着洞口的方向一直往前,象犁田般,土壤一节节划开。用手轻轻触碰黄鳝,另外的一头洞口外就慢慢露出黄鳝的身子。等它的身子全部露在外面,伸出中指,成勾状,其余四指紧扣,又快又准锁住头部往下大约两寸的地方。这样黄鳝难以动弹。离头近了,尾巴可能裏你的手腕;离尾近了,容易滑掉,都可能造成它的逃脱。

        但是逃脱也没有关系。你一定要稳实地站在田里,不要乱移脚,以防浑水。此刻注意力要集中,要牢牢地盯紧它逃逸的方向。一般跑不远,隐藏在附近禾苗边。也有的就近往泥土里钻。极少数如惊弓之鸟,划了一条笔直的水痕,眨眼逃离了你的视野。那也没有办法,总有失手的时候。

                    3.

        因为念书,所以早稻生长的季节,我们捉黄鳝的时间比较少。中午在家门口的稻田里转个把小时,捉多少是多少。或者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顺便瞅瞅田里。有时也捉到几条,但不好带,撇根杨树条子,把黄鳝的腮穿住。上学快到学校时,把杨树条子深插在熟悉的田水沟里,扯些青草盖着,放学回来再取。凑得差不多了,母亲拿到街上卖。有专门收黄鳝的人。

        晚稻插田正好赶上放暑假,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为了能够多捉一点多赚点钱,要赤着脚走很远很远的路。常常回来,午饭已吃过了。母亲格外为我准备一大碗鸡蛋油炒饭,碗头堆得高高的,看得妹妹直淌口水。一个夏天下来,捉黄鳝还真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记得初三落选那年的暑假,林林总总算起来居然有一百多块。那时我的父母做挂面,一年收入也才有千把块钱。平时捉的黄鳝是舍不得吃的,除非死了或者翻白肚了。卖的钱也舍不得乱用。那时黄鳝细的八毛,粗的才一块二呀。有时确实嘴馋,买些枣子带回家,一家人都吃。枣子真便宜,一块钱买五斤。枣子真甜真脆,放进嘴里,“咔嚓”一声,就能感受那脆如酥甜如蜜的味道了。

        当然,捉黄鳝的过程也并非是一帆风顺。因为在稻田里捉,势必毁坏禾苗。尽管下脚轻,仍然糟蹋了一些。特别是黄鳝钻进泥巴里时,要反复踩泥巴,用脚感受黄鳝躲藏的位置。每次踩过之后,小心地把东倒西歪的禾苗扶正,但是还原不了先前的样子,心中忐忑不安,怕挨乡亲们骂。远远地听见有人喊骂了,赶紧撒腿就跑,另寻别处。

        我很少在家屋的田里捉,是因为隔壁大妈最喜欢骂人,攀棺的长攀棺的短,让人听了瘆得慌。她是我母亲的天敌。不光是这事,就是别的鸡毛蒜皮的事,总要扯到我家头上,于是两个女人经常斗嘴皮上的功夫。从她家门口经过,她总是用那种怀疑与愤恨的眼光斜瞥着我。我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出于她的嫉妒。因为别人的儿子比她的儿子能干,不亚于在她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

        另外,捉黄鳝时,也会遇到一些可怕的东西,比如蛇。印象中有过这么一次。看见田埂边有个小洞口,把手伸进去。咦?怎么有些暖呼呼的?伸手去抓,毛糙糙的,象是一团草绳一样。妈呀,不得了,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手象触电似的抓了猛地一抖,是条水蛇。良久,望着水蛇游远了,心里还扑腾扑腾地跳。后来回忆了一下,那个洞口边的水有点浑,而且浮面的水有少许铁锈的样子,原来蛇洞口与黄鳝洞口是有区别的。从那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形,知道是蛇洞,就自然而然避开。

        等到稻田里的禾苗长高长齐,密不透风,我们这些伢子就很难再捉到黄鳝了。这时很羡慕那些常年捉黄鳝的人。他们的年龄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辍学了没事干,也没有学门手艺,整天驮了柄小方锹,锹上挂个黄鳝箩,在乡村间狗样的东游西荡。他们不局限田里。河沟里,池塘边,都是他们施展手脚搞破坏的地方。

        他们是真正捉黄鳝的人,很少失手,而且捉的黄鳝特别粗。由于常年在外,晒得黝黑黝黑的,两只眼睛灵活地骨碌着。农村里那时没有“非洲人”的词语来形容他们,因为老百姓八十年代很少有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非洲人存在。老百姓就用身边“黑乌鱼”来形容这些人。

                    4.

        其实捉黄鳝并非只有在白天,晚上,也是捉黄鳝的好时机。为什么呢。因为它们也象人一样,晚上出来吐吐气,散散心呗。晚上捉黄鳝真的是一件快乐与浪漫的事。

        晚饭后,等到天黑了,村庄与田野融为一体,蔚蓝的天空中星星开始眨巴着眼睛,我们便开始行动了。走在乡村的田埂上,夜风徐徐吹过,凉飕飕的,瞬时带走了白天的火热,有说不出的舒服。真想长出一双翅膀,象低空翻转的蝙蝠,或者一闪一闪的萤火虫,自由自在的飞翔。我们算是老手,捉黄鳝仅凭一双手,但是那些苞手老(方言,即生手)或者女伢子,只好依靠网舀子、大头钉棒对付它们。也有的确实不行,得,背箩总可以吧。

        总之,晚上捉黄鳝的队伍庞大,大家仿佛是集体夜游,有说不出的兴奋。有的放声高歌,有的嘻嘻哈哈,有的大呼小叫,场面热闹不已。如果发现某人走远失联了,便用手电筒对着呼应处晃动,强烈的光柱穿透黑色的夜空,象一条细细长长的光隧道,很容易发现彼此所在的地方。我们大都用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但是隔壁金才,用的是他二爷从部队里带回来的蓄电池探照灯。那东西贼亮贼亮的,射出的亮光足以眩瞎你的眼睛。那时多想也有一个这么新奇的家伙呀,不要电池,只需充电就行了。

        灯光扫过稻田,绿色的禾苗在光晕里更加柔和娇嫩,田里的水在亮光中越发清澈透明,仿佛一层玻璃。一些水草、动物此刻在光亮中一览无余,清晰极了。黄鳝们昂头露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夜间新鲜的空气。肥肥黄亮或黝黑的泥鳅在水中静静不动,也是我们关注的对象。这些可怜的家伙,在电筒光亮的照射下,失去了视觉,可能还失去了知觉,少有激烈的反抗,便乖乖地成了我们的俘虏。只到大人们纳凉结束,长长呼唤回家啰,我们才依依不舍返回,但仍然丝毫没有睡意。

                  后记

        与妻聊这些往事,仿佛是昨天。只是一转眼,时间便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妻说,这时间过得是真的够快,怎么觉得跟你,才几年的时间似的。是呀,这时间过得,是他狗日的太快了。偶尔回想过往,心里头总有些莫名的失落。我知道,这种失落,是对那些美好时光的流逝感到无限心疼,是对那些甜蜜的旧事重提感到无比留恋。

        妻说,那时我不认识你,要是早认识你,也教教我呗,我跟在小爷后面,只有拎箩的份。是呀,要是那时咱们能够认识,该有多么的好!我们一定象现在这般的默契,执着,能够捉到好多好多的黄鳝呀。

        此刻,我只想在心里对妻默默地说,今生不想重新来过,只想从现在起,紧紧牵着你的手,风雨同舟,义无反顾。然后在闲暇的日子里,快乐地回忆我们曾经一同走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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