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想做的事。
我叫赵八斤,现在是小城的一名警察。我妹妹喜鹊,比我小四岁,在我九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了。
记得那天是周末,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去游乐场,妹妹喜欢玩的那些对于九岁的我来说太小儿科了。可即便不喜欢也得陪着她,谁让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夏日的北方,特别燥热,喜鹊在那种投币的摇摇车上玩了三次还不过瘾,抱下来就哭得稀里哗啦。母亲说去给我们买冰棒,让我一个人看着妹妹。那摇摇车的音乐给我听得快睡着了,实在无聊,看到旁边有人玩那种射击游戏打气球换礼品的,不由得看得出了神。摇摇车的音乐还在耳边萦绕,火辣辣的太阳在我们头顶炙烤得我有些晕眩,我想把喜鹊抱到阴凉的地方凉快凉快。当我回过头,我看到摇摇车还在摇晃,妹妹却不见了。
我焦急地询问身边的摇摇车老板,她说没注意谁来过,旁边的一个老爷爷指了一个方向,示意我往那边去了,我问他什么样的人带走了我妹妹,他冲我摇摇手,指了指嘴巴,原来他是哑巴。
母亲还没回来,可我不能再等,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普及,不能及时通知母亲。我按照老爷爷指的方向追了过去,快到大门口的时候,我看到有个一头短发,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肩上扛着我妹妹,我妹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吃。那个男的穿着皮鞋跑得并不快,我疯了似的一边喊一边追,那个男的好像听到了我的喊声,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我被一个黄头发,右胳膊有纹身,穿着白色背心黑色短裤,骑着自行车的男人撞倒了。腿受了伤,我顾不上疼痛,起身继续追,可是直接倒了下去,我的腿使不上劲,我无助地哭着,喊着妹妹喜鹊的名字,我妹妹不见了……
警察给我做了笔录,按照我提供的信息,画出了抱走喜鹊的那个男人的背影。可惜,只有一个背影,在茫茫人海中,如何寻找?从那天起,我就一直觉得,弄丢喜鹊是我的责任。也是从那天起,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回我的妹妹。警察给我们印了一份画像,告诉我们在贴寻人启事的时候用,说不定会有线索。
我父母每天疯也似的出去贴寻人启事,拿着喜鹊照片到处打听,可是都没有消息。父母经营的生意,本来是挺好的,也很赚钱。我母亲由于伤心过度几乎一夜白头,眼泪也哭干了。我父亲把店关了,一心找喜鹊,顺带照顾我母亲。父亲怕我母亲想不开做傻事,总是鼓励她,笃定地告诉她,一定会找到妹妹的。父亲的烟明显比过去抽得勤了,我还看到他一个人在厕所哭,我就在外面默默流眼泪,喜鹊是我弄丢的,我咬着牙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上初中那年,父亲提议把我的名字改一下,八斤是我出生时的体重数,同学们总是取笑我的名字土气。我一直以来都想改掉这个名字,但是这次我拒绝了父亲,我跟他说,我怕我妹妹喜鹊,找不到我。也许有一天她长大了,想起来哥哥叫八斤,全国也没几个叫这名字,很快就能找到我。
我当时就立志,一定要上警校当警察,抓到拐走喜鹊的坏人,找回喜鹊。之后,我不再出去玩,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用来学习,父母他们有时候去外地,我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说实话,那时候我也很怕,我觉得父母可能不爱我了,因为我,弄丢了喜鹊。
我努力不去想那些,我就是认真学习,看书。我将一张寻人启事,贴在我的书桌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他走路的姿势,我每天都会往心里刻一次。
时光飞逝,一晃就是九年,我妹妹喜鹊,依旧没有任何消息。这几年我父母苍老了许多,比他们同龄的人甚至老了六七岁的样子。卫生间的地上,总是有一把一把的落发,我拾起那些黑白相间的头发,咬着自己的拇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我害怕父母老去,可现在她们正以可怕的速度加速老去。我们家的存款和房子,也因为这些年找妹妹都花没了变卖了,一家人靠着向亲友借钱度日。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父母是懵的,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已经高考了,并如愿以偿地上了警校。
我母亲看到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抱着我满眼泪水:“对不起,八斤,爸妈这几年忽略你了,你不要恨我们,好么?”
父亲点燃一支烟,抽着抽着,眼泪也下来了:“八斤,我知道你一直想当个老师,那是你的梦想。我也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警校,不过,儿子,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不需要为了……”父亲话没说完,哽咽了。
父亲没再说下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爸,妈。我一直觉得喜鹊丢了,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找回她。”我坚定地说,泪水划过我的脸颊。
“八斤,不怪你,八斤,别这么想,这是咱们家的命。我无数个夜晚都在哭,都在自责,为什么去买那两根冰棒,喜鹊丢了,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八斤……”妈妈搂着我,痛哭不止。
父亲起身,把我们两个搂在怀里,语重心长地说:“别哭了,八斤考上警校是好事,咱们家有盼头了,今天咱们吃点好的。”
那是九年以来,我们一家人吃得最好的一顿饭,我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空位上,给喜鹊。母亲低头擦着眼泪,记得那天父亲喝了酒,九年,父亲滴酒未沾。今天,为了庆祝我考上警校,他喝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厨房炒菜的声音,这声音我好多年没听到过了,我有些兴奋地蹦下床,看到母亲带着围裙在忙碌,父亲在拖地,我一度以为我在做梦。拧了一下大腿,才相信,我们的家,又有了家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父亲说,喜鹊必须要找。但是,生活也得过,为了我,也为了他们自己。相信喜鹊也不会愿意看到这个家,变得没有家的样子,父母聊了一整晚,决定至少供我把大学读下来,然后赚些钱把这些年的饥荒还一还。母亲说,亲朋好友们不催债,是因为他们可怜我们,我们不能心里没数。
从那时起,父母又重新开始工作赚钱,而我在警校努力学习,不断进取,几乎可以拿到全额奖学金,基本不从家里拿钱。一到放假,我就出去找我妹妹。
大三那年放暑假,我又来到那个弄丢妹妹的公园,这是我每个假期的必修课,我期待着能遇到当年的目击者。我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当年的摇摇车店已经换了老板,时过境迁,很多景点和店面都有改变。我不免有些失望,沮丧地往回走着,又是一个炎热难熬的夏天呢。
在公园门口,有一个供游客出快照的小店,店前的冰桶里插着各种饮料冰水,我看着咽了一口口水,谁能拒绝炎炎烈日里的一瓶冰水呢?
“老板,这个多少钱?”我低头挑着矿泉水问正在整理货架的白发老人。
“我看看,两块钱……”他看着我,愣住了。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老人,这不是当年那个“哑巴”老人么?怎么会说话了呢?
“你,你当年不是?你说你是哑巴?!你骗我?!”我有些气急败坏了。
“孩子,当时我害怕他们报复我,我才……我也很后悔,没跟你们说实话,我这些年总是被这件事折磨着,良心上过意不去,我在这等你很久了。”老人解释道,不难理解他的苦衷,可我却无法原谅他。
老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翻起了他身后的小箱子。良久,他颤抖地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接过照片,那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我惊讶地发现,在照片的左下角,照到了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和那个男人抱着的女娃的后背。那衣服,那后背,是我妹妹,喜鹊!
“我儿子当年在这开店,给别人照相,这张照得不错,本来是留着做广告用。我有一天发现这上面这个人和这个孩子,就是那天你追的。我就想着,或许有一天,你还能来这儿。这一等,就是十二年……”老人说道,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我留下两块钱,拿着水和照片,头也不回地往家跑。一句“谢谢”到了我的嘴边,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把事情的原委讲给我的父母,她们拿着照片盯着喜鹊看来看去,激动地哭了。我们一起将照片带到公安局,希望能尽快找到这个人贩子。可是在那个技术匮乏的时代,只通过一张照片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不过,总算有了重大进展,起码我们知道人贩子长相了。
两年后,我顺利地进了公安局,成为了一名公安干警。加入公安行列以后,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地为警队为群众服务。我坚信努力,终究会有回报。
一次我在翻阅关于失踪儿童卷宗的时候,偶然发现有两个卷宗有个共同点,这两个儿童被拐案件报案人都提到了一个黄头发的男子,而且都提到了右胳膊的纹身。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真的会这么巧么?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他们被拐的日期,跟喜鹊被拐前后不差半年。而且其中一个卷宗里,还有黄毛的素描画像,我从档案袋里抽出这张画像,仔细端详,越看越像,越看越激动,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满是汗水的手,再一次拿起画像,我确认了,他就是妹妹被拐那天撞我的“黄毛”。他跟那个人贩子,应该是,不!一定是一伙的!
有了这个新发现,我马上上报领导,领导也很重视,立刻组建了专案组,将这几个儿童被拐案并案侦查,力求尽快将这个犯罪团伙绳之以法。在我们侦办过程中,又发现了几个类似案件,经调查,都是这团伙所为。
一时间,这个案件在小城引起了全民关注。陆续有市民提供线索给警方,市民们对拐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深恶痛绝,恨不得抓到他们,削其肉断其骨。万万没想到,最重要的线索,竟是一个出狱不久的人提供的,他叫王储,曾是黑道头目。
“警官,这个人我认识,十几年前,他是跟我混的,那时候他好偷鸡摸狗,被我打断了右腿,后来就没再见过。我只记得他家是城南二十公里五丰村的,本名好像叫张健。那个黄毛我不认识。”王储说道。
“王储,这回你可是立功了!有很多家庭因为你这条线索,就有了团圆的希望啊!!”我们领导激动地说。
“领导,别这么说,监狱蹲了这些年,我后悔年轻时,做了很多错事,白白浪费那些年,错过了孩子的成长。如今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也希望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希望能帮那些家庭找到被拐的孩子。”王储诚恳地说。
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我们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捕,而是先摸清楚他们的情况。我们专案组组员化妆成小商贩,保险推销员等等,进入五丰村,进行调查。结果让我们大失所望,张健家院子里的野草都快一人多高了,看样子很久没人住了。可就在我们准备撤离的时候,我在村口的加油站,看到一个正在加油的人有些面熟,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假装过去问路,突然出手将他的右胳膊袖子往上一推。
“别动!警察!小黄毛,你头发变黑了我就不认识你了?!我找你很多年了!”我大喝到,将他手臂翻转,把他按到车门上。
“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黄毛挣扎着,抻着脖子大喊。
我们把他押回局里,他一改刚才嚣张的样子,沉默不语。
“姓名?”同事问他。
“刘嘉兴。”黄毛回答。
“刘嘉兴,我们已经抓到了张健,他已经交代了,和你一起贩卖儿童,不然我们怎么能抓到你呢?”我试探地问道。
“放他娘的狗屁,我那时候只负责断后,一次给我几百块钱,那些卖孩子的事,我可没参与嗷!”刘嘉兴紧张地解释道。
“那不对啊,他说你都有参与啊,每次给你分一半呐。”我步步紧逼地对他说。
“警官,真没有,他就是想拉我下水,这畜生,我那些年岁数太小,被他教唆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我后来就不跟他干了。听说他后来也不干了,去开沙场卖沙子了么,卖人家孩子,多损呐!遭报应啊!我这几年过得老惨了!”刘嘉兴絮絮叨叨地说着。
“别扯没用的,沙场在哪?快交代!”我用力拍了前面的桌子,大声问道。
“你不是说抓到?嗨!你们警察还骗人么?算了,交代算立功不?领导。”刘嘉兴知道我在套他的话了,也许这些年,这些事也折磨着他,说出来可能反而是解脱。
我递给他一支烟,说道:“如果你提供的信息准确,我可以帮你申请减刑。”用打火机给他点燃。
“那谢谢领导,他在城北桃河那边的沙场,大概二十多公里吧。”刘嘉兴接过烟,用力地抽着,仿佛那是一根救命良药,让他不舍得浪费一丁点。
警车赶到沙场的时候,张健正在沙场办公室里抽烟,他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他那个样子也不允许他畏罪逃走了。他的两条腿都断了,每天靠轮椅移动。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把两只手攥成拳头,递到我面前,示意我给他带上手铐,什么话都没说。
坐在审讯室里的张健,想抽一支烟,我没有给他,我恨不得将他活活打死,怎会顺他心意,还想抽烟,做梦吧!
“可以交代你的事了。”我说。
“要不你提醒提醒我吧,这些年我做了太多缺德事,有些已经忘了,有些像噩梦一样,每天折磨着我。被废了两条腿以后,我曾想过自杀,可是没有那个胆量,只能苟且偷生。”张健淡然地说着这些事,好像在讲着别人的故事。
我示意同事给他一支烟,我并不同情这个被废了双腿的畜生。只是,我觉得他已经受到了惩罚。而且,未来等待他的,是炼狱般的生活,他会把牢底坐穿的。
“你还记得十四年前,在公园摇摇车上,抱走的女娃么?她当时五岁,叫喜鹊。”我问道。
张健突然脸色大变,面目狰狞,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嘴里碎碎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不是!”
“你还说不是!!!当年拦住我的李嘉兴,也就是黄毛已经都交代了!你还隐瞒什么?!”我情绪有些激动,按说我不应该这么着急跟他亮底牌。
他嘴角抖动着,用很低沉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你是八斤?”
“你知道我?那就是承认带走的是我妹妹喜鹊了?她在哪?快说!!”我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
“她,她……她已经死了,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她来索命,在我身后不停地说着,八斤,八斤,八斤……”张健痛苦地把脸埋在掌心。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扔到墙角。同事拉住我,领导夺门而入,将我拉向外面。
“你不能再参与了,这样下去,你的前途就毁了,交给我们吧,相信我们。”领导安慰我。
我一个人站在办公楼的楼顶,绝望地哭了。我的妹妹,我找了十几年的妹妹,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我无法接受,我的父母,我该怎么跟他们说这些?
后来听领导说,张健把我妹妹关在他车的后备箱,由于时间过长,发现我的妹妹没了呼吸,他只想求财却不想要了人命,一时慌了神,把她扔在小城南面一百五十公里的南阳周围,驾车跑了。从那以后就噩梦缠身,再也不敢做拐卖儿童的勾当了。
我带着父母,想去给妹妹烧些纸钱,给妹妹指个回家的路。我们驱车赶到南阳,张健丢弃我妹妹尸体的地方,父母伤心过度,哭得撕心裂肺,我母亲身体本就不好,得知喜鹊的噩耗以后,更是雪上加霜。不过,我们找了这么多年,今天也算有个了结了。
母亲不舒服,我和父亲商量决定在南阳过夜,休息一晚。在宾馆的走廊里,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玩耍的时候,撞到了我的母亲,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我母亲心疼地扶她起来。
当我母亲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母亲竟莫名其妙地一会哭一会笑,将那女娃娃搂在怀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和父亲有些手足无措。女娃娃可能也被吓到了,挣扎着哭得更大声了。这时,顺着女娃娃跑来的方向,跑过来一个女子,边跑边喊着:“八斤!八斤你怎么了?”
“妈妈,妈妈,她们欺负我!”女娃娃挣脱我母亲的怀抱,跑向她的母亲。
我们三个人,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互相对视一眼难掩激动,不约而同地问道:“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