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聊《敦刻尔克》。
先说结论,我觉得这部电影,是诺兰一次突破性的实验。
他不仅颠覆了自己的风格,也试图去拓宽战争片新的表达空间。
我看到这种实验性,还是很惊喜的。
当然另一方面,我也同意很多人讲的:诺兰的电影变得「不好看」了。
这是实话。
《敦刻尔克》在直接的观感上,确实没法和《盗梦空间》或《星际穿越》相比。
原因呢,也很简单。
曾经的诺兰,有两大杀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惊心动魄的悬念。
但这两点在《敦刻尔克》里,都是缺失的。
想象力就不用说了,对于一部「现实题材」电影,很难施展。
悬念呢?也没有。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撤退的结局,是33万人奇迹般地逃生。
哪还有什么悬念呢?
如此一来,也就难怪观众会感到失望,或是直言「不好看了」。
其实,《敦刻尔克》还是好看的。
只是这种「好看」,换了个面貌。
它不像「华丽的画面」那样显而易见,也不像「烧脑的剧情」,即使看不懂,也会被人称赞“牛逼!”
《敦刻尔克》的好,是不动声色的,它是藏在“时间”里的秘密。
为什么这么说?
听我往下讲。
熟悉诺兰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喜欢“调戏时间”的导演,而且每次都能玩出新花样。
比如《记忆碎片》。
男主莱纳患有「短时失忆症」,刚刚发生的事很快就会忘记,他只得依靠字条、照片和纹身,来寻找杀死妻子的真凶。
这个故事有意思吧。
更有意思的,是诺兰的讲述方式。
他把故事时间线彻底打乱,一面用彩色画面倒叙,一面又用黑白画面正叙,并将两者混剪在一起,相当于从故事的两端,来逼近核心的真相。
看图:
《记忆碎片》的叙事时间线 图/子戈
影片共分为45个段落,正常的时间线是:从1开始,到45结束。
但在影片中,诺兰却故意这么讲:45、1、44、2、43、3、42、4……直到段落23,相反的两条时间线在此汇合,真相也呼之欲出。
诺兰用这种结构,使得两种悬念同时存在:「将要发生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发生?」
这就是诺兰在时间上玩的把戏。
他把一个简单的故事,通过复杂的讲述,变得悬念重重。
再看《盗梦空间》,又不一样了。
如果说《记忆碎片》中的时间,是「螺旋递进式」的,那么《盗梦空间》中的时间,则是「嵌套递归式」的。
它的基本原理是这样的:梦境每深一层,时间就延长20倍。
看图:
《盗梦空间》中的多重梦境 图/子戈
诺兰实际是用一层一层的梦境,释放了现实时间的困境。他用有限的生命,向无限的梦境坠落,拓宽了生命的局限。
相比之下,《记忆碎片》仍然是在时间的线性规律里做文章,而《盗梦空间》则打破了这种线性,使得时间拥有了一种「深度」:每深入一层,都是一段崭新的人生,而每段人生的结束,又会携带着它的影响,回到上一层的人生里,直到回归现实。
当然,你很有可能会迷失在某一层的梦境里,把那当成了真实。
这或许就是「神偷岁月」的代价吧。
等到了《星际穿越》,玩法又变了。
这一回,诺兰带我们站在一个超维的视角,来重新看待时间,而且一下子就拉到了「五维空间」。
什么是五维空间?
这就费解了。
对于只能感知到三维空间和线性时间的我们,是很难去想象出「五维空间」的。
不过可以做个简单的描述。
我们都知道,第四维是「时间」。那么一个活在四维空间里的人,看见我们时,看到的是什么呢?
形象点说,看到的是一条条虫子。
因为他能够同时看到我们一生的轨迹,从生到死,每一刻都在眼前。
好,那第五维又是什么?
是「概率」。
那么第五维的人,看到的是什么?
是你人生的所有可能性。
换个角度理解就是:低维度世界是高维度世界的投影。就像线是面的投影,面是空间的投影;同样,四维对三维的投影,是此刻;而五维对四维的投影,是某一种人生。
好了,我也只能讲到这个程度了。
在《星际穿越》里,诺兰用我们可以感知的三维画面,呈现出了一个五维空间的奇观。
他不仅打通了每一个过去、现在和未来,更把人生的无限种可能性,展示在我们面前。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
是我们的选择。
这也是《星际穿越》的主题:最终拯救人类的,是因爱而生的选择。
好了,兜了一大圈,现在我们回到《敦刻尔克》。
说实话,我很惊讶,在这样一个现实题材的电影里,诺兰竟然还没有放弃在「时间」上进行探索,而且还真的被他玩出了新意。
在《敦刻尔克》里,107分钟的电影时间,是由三条长短不一的现实时间构成的。分别是:海滩上的一周、海面上的一天、天空中的一小时。
我们把这三条线,放在一个真实的时间轴上看,应该是这样的:
《敦刻尔克》的现实时间线 图/子戈
如果正常讲述的话,故事应该从海滩上的英国兵汤米,躲过枪林弹雨,来到敦刻尔克海港开始。他几次上船,船又几次被敌军击沉,无法逃生,就这样挨过了几天,直到最后一天他终于等来了道森先生的救援船,满身油污的他被救上船,而飞行员法里尔也及时赶到,消灭了虎视眈眈的敌机。最终,法里尔的燃油耗尽,降落在敦刻尔克,被德军俘虏。而汤米成功逃生,坐上回家的火车,沐浴在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里。
这是顺序的故事线。
而诺兰,当然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讲给你。
他是这么做的:将这三条线混剪在一起,使得原本先后发生的故事,变成同步发生。
看图:
《敦刻尔克》的叙事时间线 图/子戈
这样一来,就有意思了。
首先,这里面隐含着一种“时间的相对论”。
什么意思?
你看啊,电影中的107分钟被分成同等的三份,分别讲述一小时、一天和一周。
换句话说:同样长度的时间,对不同处境的人来说,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特别是那些在海滩上苦苦挣扎的人,求生无门,度日如年。同样是一个小时,他们会感觉像一周一样漫长。
这是对于「煎熬」的一种隐晦的阐释。
其次,混剪时间线的做法,还营造出了一种「因果倒置」的错觉:明明后发生的事情,却被提前讲述;而先发生的事情,可能很晚才会看到。
比如,在空中的支线里,我们看到三架战机已被敌军击毁了一架,而过后在海面的支线里,道森先生看见空中飞过的仍是三架完好的战机;还有,在空中的支线里,法里尔看到成功迫降的战友在挥手致意,后来从海面的时间线再看,其实是战友的手被卡住了,而他的挥手实际是在挣脱…
这就为叙事增添了很多趣味。可能下面这个例子更为典型。
在海面的支线里,道森先生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士兵,这个士兵的船经历了鱼雷的袭击。上船后,他百般阻挠救援船回到敦刻尔克,并且还因争执,误杀了一个年轻人。
而在后来海滩的支线里,我们看到这个士兵的船还没有出发,那时海滩线的主角汤米正准备上船,却被他拒绝了,他还对汤米说,放心吧,我们会回来救你的。
如果按正常时间线来叙述,不会有这么大的戏剧感。时间线重组后,我们先看到他被救,阻挠救援,再看之前他登船时,拒绝别人上船,并承诺还会回来。就会有意思得多。
在这场大撤退里,唯一的胜利,是活下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把这三条先后发生的时间线,放在同一时空里,会形成一种「彼此追赶」的关系,有一种互相拉扯的张力在里面。
而这恰好也是影片的主题:和时间赛跑。
诺兰把这种争分夺秒的紧张感,化作了时钟的滴答声,铺满整部影片,更将它直接内化为影片的形式和结构。
三条线,既在各自的一周、一天、一小时里,争分夺秒;放在一起看,三条线之间又在互相追赶、靠近,不仅人在救人,时间也在追赶时间。
最终,在海滩附近,法里尔的战机追上了道森先生的救援船,为其掩护,而救援船救起了汤米。至此,三条时间线终于彼此追上、完成汇聚,而救援,也恰在此时完成。
这当真是一场“形式”的胜利!
这也是《敦刻尔克》最让我兴奋的地方。
诺兰在一个战争片的格局里,再次为我们展现了重组时间的可能。
这或许是电影最永恒的主题。
因为电影的本质就是一段时间,而在一段电影时间里,你可以容纳下的故事时间,是千差万别的。
一部90分钟的电影,你可以讲一个人的一生,也可以只讲30分钟的事情(用不同人的视角,把同一个故事讲三遍);你可以通过“闪回”来回忆过去,可以通过关灯转清晨来表示一夜无话,也可以通过字幕“三年后”,一下子跨越时间。
可这些终究是俗套。
如果能找到一种新的方式,使得电影更为轻盈自如地在时间里来去,这就为电影挣脱了时间的局限,获得了更自由的表达空间。
所以,每每看到有这样企图的电影,我都会感到格外兴奋。
比如近年的《路边野餐》《长江图》。
再比如《心花路放》,那并不是一部好电影,可是,宁浩把男女主人公的过往和现在,混剪在一起,做了一个关于寻找和遇见的故事。
宁浩事先并未张扬,到了影片最后才揭晓了时间线的差异,于是那种时光不再、恍若隔世的感伤,在那一刻,汹涌而来。
光凭这点,我就会对《心花路放》另眼相看。
同样,《敦刻尔克》的好,就藏在时间的缝隙里,它用一种很强的形式感,表达了:在一场生死救援里,时间才是最大的敌人。
真心为诺兰点赞。
毕竟,不屈服于时间的强制,还愿意挑战它的人,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