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记忆

一、

刚来上海的时候,看了篇短文,叫做《上海的气质》,说:“上海,文明,却不敢信任。多元,却一样功利。”短文还用了三个排比:“热闹,但冷漠。繁华,但寂寞。拥挤,却孤独。”最后,竟发出叫人心疼的感慨:“大上海的舞台上,不知谁在演戏在给谁看?谁在看谁演戏?我在这迷茫的城市,不知怎么迷茫!”

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回味上海,依然懵懂。我老家的人搞不清楚事情原委的时候,总爱问:“那是个么调调啥?”我也想说说上海的调调。

城市,就是为买卖提供的场所,这也是城市最早、最基本的功能定位。上海,大陆的南北海岸线的中端、长江的出海口,近靠江、浙,特别是苏、杭,远带两湖、巴蜀、鲁豫、冀晋,离韩国、日本、菲律宾、新加坡距离适中。通江达海、辐射中国和东亚最为繁华的地区,得天独厚,任何一座城市都无法比拟。

较之广州,上海开埠其实很短。但自鸦片战争的炮火打开中国的大门之后,自《南京条约》签订,上海以势不可挡之势,迅速超越广州,一跃成为中国乃至远东的第一大城市、世界的四大都市之一。

两百多年了,上海之于中国,作为工业化、民主化、自由化的坐标,其特征表现:工业文明相对农业文明的卓越性,开放包容相对封建禁锢的先进性,百业竞争相对以农为本的多样性,自由博洽相对因循守旧的超前性。

 二、

 前天,坐在磁悬浮上给儿子讲语言。说人类的口语大多是仿生的,大多模仿自然界发出的声音。人类是择水而居的,人的发声也就跟水流的声音密切相关。

 中国地势是西高东低的,老话说,水是往下流的。从水的发源地开始,水的源头是从喜马拉雅山接天而来,水流的声音是奔腾咆哮、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于是,西部人的声调就恢宏直白、力拔千钧、直来直去。

 水流到黄河流域时,声音就变得千折百回、沃野千里、八百里秦川四万万中原了,于是,中部的人声调就朴实无华、厚重中庸、迂回曲折了。

 那么,水流过长江、进入大海的时候,面对浩淼苍茫、洪荒无际、天地一线的汪洋的时候,我们的生命之源变得沧海一粟、平缓细腻了。于是,就有了东部江、浙、沪人发音的吴侬软语,就有了洋泾浜的调调,套用白居易的《琵琶行》的一段诗,叫做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都说上海男人是娘娘腔,其实还真怨不得他们,因为上海人的始祖在太湖流域,在钱塘、黄浦江边,他们闻到的水流声都是缠绵婉约、寸肠寸断、滴滴落落、柔美动听的水流声。

 三、

 东北人骂人,操你祖宗、操你大爷、操你妈的,毫不含糊、横冲直入。四川、武汉人骂人,日你屋先人、妈列个锤子、各板满养的,隐晦周折、曲径通幽。江浙沪人骂人,娘希匹、个小赤佬、侬系小瘪三样子,细致入微、毁人于无形之中。

娘希匹因是老蒋口头禅,也成了不逊于操你妈的国骂。这一骂,发音低缓,且都是齿间、唇间轻微的摩擦气息,内地人还以为只是句气话,不是骂人的。其实,娘希匹一点不比操你妈含糊,甚至更为阴损、刻毒。“希”其实是“戏”,调戏的意识,“匹”就是“马”,你娘调戏马匹,阴毒不?这就是上海人。


 四、

 年前,接待了两批客人,一批来自鄂尔多斯、一批来自七台河。都是煤老板,都是第一次来沪。

 吃吃喝喝、接风洗尘之后,自然是游览。鄂尔多斯的要看外滩夜景,七台河想玩陆家嘴夜色。是呀,上海拿得出手的著名标志也就是十里洋行和摩天大厦了。当夜幕降临、华灯初放,坐卧黄浦江边、耳闻游轮鸣笛、仰视东方明珠、俯瞰灯红酒绿,确也心旷神怡。但是,每每在江边的豪华游艇冠冕堂皇、把酒临风、交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后。老板和我,反而总觉得还是遗憾,遗憾是什么呢?老板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即使喝醉了也还觉得没有尽兴?

    为什么花了万儿八千都觉得招待不周?

    老板是温州人,家住徐汇,沉溺黄浦江边十多年了,但还不是上海人。我呢,湖北人,住在闵行、做在浦江,涉足沪上不到一年,更是外地人了。

    巴黎人把巴黎以外的人都叫外省人,上海人把全中国上海以外的人叫乡下人,我恐怕在上海人眼里比乡下人还乡下人了。

    有一老哥老朱,跟我相交七、八年了,地道上海人。哥俩喝疯了的时候,经常互相掐着玩,老朱老骂我乡下人,我老骂老朱小男人。其实,我生在大冶城关,长在黄石市区,那是乡下人?老朱呢,一米八几的个头,威猛魁伟的身躯,斗起酒来半斤八两不在话下,那是小男人呢?

    我想,外地人看上海,上海人看内地人,总戴有色眼镜、总有歧视。我和老板的迷惑,我和老朱的斗嘴,大概都是由此而来吧。

    年前,接待煤科院王总的时候,我们没再上外滩了,张燕叫王宝才带着去了豫园、城隍庙。

    王总陕西人,六十多了,来过申城无数。南京路、外高桥、黄浦江去得不想再去了。人头马、威士忌、音乐会、上影厂、世博会、F4玩得都不想玩了。王总私下跟我说,甚至复旦、交大留学的洋妞都泡过。上海于王兄,还有什么稀罕的呢?

    这次来,王宝才把他丢到了豫园、城隍庙,丢到了老城区的里弄、弄堂里面,让他自己玩。一回到公司,跟他聊天,他却高兴得不得了,然后还对我们的接待却大加赞尝,问为什么?他说,深入了民间,真正了解了一点上海的风情。

    后来,在老朱家喝酒,我说起王总的上海之见。问老朱,究竟什么是上海的味道。老朱说,王总在没有场面上的客套,没有专人陪伴的情况下,可能真地感觉到了点风土人情了吧。自由地在老上海的中心里晃悠,能近距离感受上海人真实的生活,这样才知道什么叫上海了。

    说穿了,上海就是一个满足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吃喝玩乐的地方。上海的味道,就是土洋结合、捣糨糊。上海是中国最西化,也是洋人、洋房、梧桐、香槟最多的地方,三个字形容上海,就是洋泾浜。

 五、

    上海还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洋房很多。最早那间洋房,1846年落成。有一英国人,叫礼查,在金陵路靠近黄浦江那里,开了间旅馆,当时就是一平房,接客也就十来人。十年后,礼查见来上海的外国人越来越多,又看中了苏州河北岸的一块荒地。那时那儿还只有几个渔民在那晒网,礼查就以极低的价钱从渔民那买下了。次年,这地又被礼查的老乡史密斯给买去了,三年后,史密斯建了一幢两层楼的西式旅馆,就是今天的礼查饭店,也是上海第一家哥特风格的建筑了。旅馆除客房外,还有弹子、酒吧、舞厅、扑克室。为了排遣客人的思乡和寂寞,史密斯还常常安排歌舞、戏剧演出。私下,还从伦敦搞了几个洋妞来揽客。于是,西洋之风吹进了上海,上海租界成了中国奢靡泛滥、西风吹倒了东风的的开历史先河之地。

    再后来,法国人密采里又在法租界建起了的法式旅舍,在南京路建造了汇中饭店。史密斯把礼查饭店扩大到了4000多平米,卧房扩大到了200多间,那时的礼查餐厅就可容纳500人的盛宴了。

    这些洋宾馆里,还经常举办派对、舞会、歌会,每每遇到基督、圣母诞辰、去世,或者朋友泊来、私人生日、结婚订婚之类的事情,这些高鼻子大眼睛的人就都来这些酒店凑热闹了。

    由此,洋人带来了鸦片、钟表、洋妞,带走了瓷器、茶叶、劳工,中国的现代化或者叫西化的旅程也慢慢开始了。

 六、

    六个月前,油漆工王秀成举报公司的油漆工序的粉尘太大、呼吸困难。闵行安监大队长沈一峰来检查、处罚、勒令整改,我代表公司出面交涉。

    沈一峰说,上海寸土寸金,污染在内地可以搞,上海绝对不能搞,所有企业,每年最少一次粉尘、噪音检测,不合格者,只能处罚、整改,还是不行,只有转产,转产不行,只有关门。

    两年前,我还在温州,王秀成举报的现象,在温州大家都见怪不怪这,根本不算个事了。我跟沈一峰是交涉了又交涉,谈判了又谈判,说情了又说情。我问,我们增加三台排风扇行不行?沈一峰说要看检测结果,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们加了三台排风,检测后还是超标,沈一峰还是不放过。我又说,我们做个烟囱行不行?沈一峰说,那更不行,你把粉尘排到外面,会伤害更多的人。我又想挖洞,把粉尘排到地下去。沈一峰还是不干,说会污染地下水。最后,我们只有把油漆工序撤了,外壳生产全部搬到了宿松。

     五、六十年代,中国几无现代工业,上海就是中国工业。

     三、四十年代,中国几无电影、歌舞,上海就是中国电影歌舞。

     一、二十年代,中国几无汽车、火车,上海就是中国现代交通。

 七、

     小时候,我们看着徐玉兰、王文娟的《追鱼》、《红楼梦》长大,丝丝软软的腔调之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商女不知亡国恨、夜夜吟唱洞庭歌的缠绵。

     长大了,我们骑着永久自行车,踩着蝴蝶缝纫机,带着宝石花手表,第一次感受到了沪上产品的精工细作、质量上乘的优雅。

    成年后,我们开始欣赏倪志欣、朱建华、姚 明、刘 翔的体坛风采,知道了3000万人大都市的文明和规矩,法制和秩序,更知道了上海曾经提供全国财政三分之一的厉害。

    走向现代的过程,上海永远是座标杆。

    漫步思南、淮海路,徜徉庆龄、巴金、恩来、鲁迅故居,栋栋别墅、梧桐成荫,一间间欧式风格的酒吧、小店错落有致,不经意间,小巧、淡雅的、欧巴罗的味道就自然流露了出来,淡然的溢出。上海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但她却永远是那么安静祥和、有条不紊。

    也许交错着东西方文化元素的、融合着中国走向世界、世界走近中国的所有的情思,都能体现在长江流入大海、大海容纳长江的地方——上海。这,大概就是上海的调调。

    也许,我这有限的篇幅里无法品玩出上海无尽的味道。

    那就把零星的碎片归拢一下,算是个表象吧。

    以此为八个月的上海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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