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关于儿时的记忆,是从十岁转学的时候开始的,而再早以前的大事小事,无论惊天动地与否,他脑袋里面的印象就像闹过蝗灾的庄稼地,连苗杆子都不剩一根。当然这怪不得他,当时他还小,人生意义志不在此,每天除了咬乳头嚼奶瓶、吃了睡睡了吃,以及四处堆放金灿灿黄橙橙的螺旋状排泄物之外,那些与他发育无关的破事儿他确实没什么兴趣留意。
唯有一件事,不知是他脑海里的记忆深刻如斯,还是因为父母多次绘声绘色维妙维肖连哄带骗连惊带吓的形象描述,使得至今仍觉历历在目,恍若昨日,让陈士骨寒毛竖,后怕不已。
那是在1978年的冬天,陈士才四岁不到。
那是一个永载史册的年度,一个万物复苏让人兴奋不已的年度,我们伟大的祖国在那一年成功拨乱反正,圆满举行了举世瞩目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整个神州大地趾高气扬的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同年,知青返乡,红卫兵组织被撤销。然后,喇叭裤、迪斯科、披肩发等流行元素花开遍野,蔚然成风,席卷全国。
总之全国人民精神抖擞,大地山川万象更新。
当时,陈士的父亲在人民公社上班,但家住农村,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与众不同了。所以,陈士依然是农民的儿子,依然在混合着各种飞禽走兽粪便气味的乡间空气中不厌其烦地花着一张满是泥泞的脸光着脚丫漫山遍野没完没了的奔走玩乐,热情如火地和小麦玉米红薯豌豆等竞相发芽吐绿一同茁壮成长,日复一日又乐此不疲。
陈士住在祖国西南重庆近郊一个僻静的小村落,那里丘陵土堡星罗棋布,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受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强烈冲击,三岁的陈士显得异常朝气蓬勃,加之后来小平同志“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概念的进一步铺天盖地,于是陈士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疯狂吃喝,肆无忌惮的拼命长个儿,等进入冬天的时候,陈士已经帅得不可开交。
小家伙对生活热爱得很呐。
那时陈士已经和奶嘴谈崩了,满腔热忱地和农村各种能玩的东西套着近乎,每一种不曾蒙面的新奇玩意儿都能让他玩上半天并且开心得一塌糊涂。陈士白天由婆婆照看,黄昏时分才由忙活了一天的父母接回家亲近宠爱。在陈士之前婆婆已经顺利带大了六个哥字辈儿姐字辈儿,是一个远近驰名的慈祥老太,贤惠能干,有口皆碑。正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吃苦耐劳的标杆型农村老太——放在现在绝对板上钉钉的“三八红旗手”或“劳动模范”,却因为这个孙子的一次调皮捣蛋险些毁了一世英名。
这孙子,确实孙子,简直就是找死。
婆婆家门口不足三米的地方有口两三米深的古井,井水清冽甘甜,常年不涸。为防止不知事的孩童及异物坠井,老人家专门弄了一只筲箕覆盖在水井口,筲箕刚好比水井口大那么一点。
有一天,婆婆有事忙碌,千万叮嘱陈士就在房间里待着,不要随便乱跑。小家伙信口胡乱答应着,却一步三摇的出门走到了井边,一屁股坐到了筲箕上面,盘起腿,煞有介事的摆出左手净瓶右手杨柳的样子,口里念念有词,学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坐起莲台来。
关于这事儿作如下几个备注:
第一,古井地处低洼,井水冬暖夏凉,冬日里经常可见井口有烟雾袅袅升起缭绕不绝,人站井边便蓦地有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
第二,陈士对观音菩萨的崇拜由来已久。他那状如葫芦的脑袋瓜里面所有对观音菩萨的印象,全部来源于父亲给他讲的西游记故事。儿时自父亲口里蹦出来的故事花样百出精彩纷呈,其中以神话和革命题材居多,但关于天上诸神,陈士最喜欢的居然不是神通广大火眼金睛变化多端斩妖除魔的孙猴子而是这个不男不女的的观世音,这种荒诞不经的价值取向让成年后的他目瞪口呆惊诧莫名且不得要领。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观音菩萨比之孙猴子有着更加盘根错节而且庞大高能的关系网,指挥调动各路仙魔鬼怪轻车熟路,并不需要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便能披荆斩棘降妖伏魔——由此看来,陈士小小年纪便颇有些侠肝义胆,而且善于借力打力。
第三,陈士的爷爷编织的筲箕饱受婆婆诟病,被批华而不实,但小家伙一直暗暗为爷爷叫屈,觉得总能魔术般地从兜里变出那么多好吃玩意儿的在陈士眼里神奇非常高大无比的爷爷不可能连区区筲箕都编不好。
陈士的结论是,筲箕是否华而不实,质量优劣与否,试试便知。
所以,小家伙决定躬行实践,还爷爷一个公道。
后来发生的事不说大家也知道了,爷爷编织的筲箕被陈士硬生生坐破——他终究没有腾起云来,却“噗通”一声掉进井里,溅起漂亮的水花。
冬天,歇斯底里的冬天。凌厉的北风不时带着冰刀迎面刺来,令人无处躲闪。
陈士的婆婆有个习惯让陈士至今感动得眼泪婆娑,就是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唤一声他的名字——幸亏婆婆及时唤了一声陈士,及时地没听到陈士的回答,及时地发现陈士不在她的视野内,及时张目四望,及时夺门而出。
筲箕,小孩和井。
井还在,筲箕和小孩不见了。
严冬腊月,山寒水冷。
一时星飞电急,火烧眉毛,若干年后有极大可能划时代创世纪的一代传奇陈士眼看就要以一个非常让人难堪甚至难以置信的方式溺水而亡。就为了去检验一个筲箕是否结实,还他的爷爷一个清白,陈士选择用这么一个豁出老命的方法来进行实践。
实在受累了已逾花甲年事已高的婆婆,这位可怜的老人双腿一阵摇晃,差点没被吓晕过去。
婆婆想弯身救人,奈何够不着手,慌忙之中不禁咬牙切齿,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焦头烂额却一筹莫展。所幸她迅速回过神来往院子里撒腿飞奔而去,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大呼救命。
陈士的救命恩人于是从天而降,将奄奄一息的冻得直打哆嗦的眼睛不再滴溜溜乱转的神思恍惚的陈士从容捞起。
其间出现了一个神迹——直到被捞出水井,陈士的整个脑袋竟一直露在水面上,滴水未沾,一干人等通通瞠目结舌,大呼不可思议。包括陈士婆婆在内的几个老太太力排众议,一致认为陈士既受井神庇佑,其来有自。事出非常必有妖,老太太们掐指一算,都觉得陈士骨骼清奇,乃非常之人。陈士对此深信不疑,自以为天神下凡,直到多年后的某天又一次险些魂归水底,差点死无葬身之地,才对江河湖海充满敬畏。当然,这是后话。
后来陈士父亲告诉大家,是因为小家伙那件大红色的碎花棉袄被束扎得密不透风,借助棉袄包裹起来的空气产生的浮力,陈士才得以像个木头一样稳稳当当的浮在水面上。很难想像这个小家伙能在凛冽刺骨的井水里镇静自若,甚至,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这应该是一种比较靠谱的说法,但除此之外,坊间还流传着另外一种版本。在发现陈士不见之后,婆婆匆忙之际竟没有发现水井的异样,还去房前房后找了几圈,看到筲箕不见了才发现陈士掉进了井里。
小时候的陈士作风顽强,性格坚硬,也不知道是些什么难以理解却又无比强大的信念坚定地支撑着他不肯沉下去,所以这次除了把他的婆婆爷爷父亲母亲等一干人吓得纷纷心胆俱裂老泪纵横以外终于没有死成,说来实在万幸。
长大后每每听人说起这件事,陈士总是不寒而栗。这事儿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袋里,每次想起仍忐忑不宁心有余悸。陈士的父母理所当然的将其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一再教育和警示他不要调皮捣蛋以身犯险。小家伙就像初试牛刀便遭遇惊涛骇浪的一艘帆船,又像甫出江湖便被绝世武功迎头痛击的小小儿郎,被当头一棒敲得头晕目眩恐惧非常,因此只好心怀不甘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长大。
直到几年后上得学堂不再文盲,生活经验稍足,他才重新不知轻重起来,继续恬不知耻的以各种五花八门的方式踢天弄井上蹿下跳。
1985年秋,十岁的陈士进入了小学五年级,与此同时,他转学到了一个新鲜陌生的学校。在这里,他遇见了人生第一个心仪的姑娘。
这么早就对姑娘感兴趣了。或许,这是他的天赋之一。
毫无疑问,陈士自小就喜欢姑娘,特别是漂亮的姑娘,没办法,天赋。一旦拥有天赋这玩意儿,岁月都会给人让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