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成家后的第一个住所是祖父留下的老宅。
25年后,因住房拆迁,父母又回到他们仓惶逃离的老宅周转居住。我亦走进了承载母亲最为苦难和怨怼的房子。
父母是自由恋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父亲是小城寥寥可数的正牌大学生。源自对破碎的大学梦的向往和对知识的崇拜,母亲在众多优秀追求者中选择了父亲。父亲个子矮小,其貌不扬,有过短暂的婚史。因爷爷奶奶早逝,父亲在伯父的拉扯下长大,对伯父和伯母有着近乎父母般的服从。婚后,他们住进有一半产权的老宅。父亲单身时,几乎所有工资都上交给伯母,偌大的老宅,今后也是五个侄儿侄女的。父亲的再婚打乱了伯母的如意算盘。凶悍自私的伯母采取各种无所不能及的方式对待新婚怀孕的母亲。那时候,所有吃穿用度都是凭票供应,没有餐馆和商店,家中也只有一个煤火灶做吃的。母亲下班回家,尖酸的伯母已把煤火灶用稀煤封上,让稀煤烘干再撬开等煤火燃大做吃的,没有几个小时是不行的。母亲那时已怀着我。晚上饿得不行,又没法弄吃的,就只有嗑瓜子。
怀孕六个月时,伯母 指使母亲喂猪食。母亲身子不便,踩翻了垫脚石,肚子担在圈栏上,上不上下不下很久,伤了胎气,开始出血。怀孕七个月时,外伤加上严重营养不良、心情郁结,母亲大出血剖宫产生下我。我出生时,只有两斤。没有头发、没有指甲,皮肤透明,似一只耗子。伯父伯母见是个不成样子的女婴,叫父母把我扔掉。父母不舍,却从此遭遇厄运。坐月子时,伯父伯母万般虐待母亲,没有吃的加上怄气,母亲元气大伤,失掉奶水,我身体羸弱长期拉肚子,奄奄一息。父亲不敢为妻子撑腰,只默默咽下伯父伯母越来越嚣张的气焰。终一次冲突,伯父伯母要踢母亲产后尚未恢复的伤口,父亲却懦弱地不知保护。刚烈的母亲忍受不了虐待,准备上吊。听邻居们说,那天,母亲把我和她关在房里,只听见我一直哭。父亲终于撞开房门的时候,母亲已坚定求死的心。那一天,父母在我惨烈的哭声中抱头哭成一团,对父亲来说,离开伯父伯母,就是背叛生养他的父母,如果不背叛,他们一家三口将走投无路;对母亲来说,她不知道为何会遭受这无妄之灾和狠毒的伤害,什么养育之恩,连三个月的婴儿也不放过,要我们一家三口拿命来还。听说,那一夜,好心的邻居悄悄把母亲自尽的消息告诉了南门的外婆和二舅。血气方刚的二舅到伯父家,把伯父的家具砸个稀烂,抱着我,搀着母亲,离开了带给我们苦难的北门王家院子,回到外婆家。
母亲和我回到外婆家,几经考虑的父亲也终于跟了过来。屋子不够住,二舅就到舅母的娘家借宿,直到母亲搬进单位分配的公房。听母亲说,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我很快长得白白胖胖。外公花半生积蓄买的房子,接纳了我们一家,成为母亲和我的避难所。在那里,我度过了幼年时代。在狭窄而暗黑的巷子里,我欢笑着捉迷藏,在外婆干净的大床上,我滚来滚去地假装睡着,享受慈爱的外婆和所有家人的关爱。早上,听到外婆拆卸门板开店的声音,街坊邻居和外婆打招呼的声音,外婆和买东西的人的闲聊,温暖和安全包围着我,沉淀在我生命的最开始。
25年后,我已结婚另住,父母的房子要拆迁。为了节约租房的钱,父母打算搬回带给他们伤痕的老宅过渡。因耳濡目染,我对这老宅没有一丝好感,力主父母搬去与我同住。然父母却不愿打扰我的生活,执意回来。
听母亲说,伯母依然狠厉,这些年一直把属于我们的老宅的二楼用来养猫,母亲踏进老宅,几乎被猫屎的臭味熏昏。母亲舀来后院的井水,冲洗了一整天,总算把楼板冲洗得没有味道。
老宅多年无人居住,已然破败。我却对这宅子心生龌龊,叫他们不要花冤枉钱。不如去另买一套适宜居住的商品房。父亲照例是不管事的,一切听母亲的。刚强的母亲却对我说了一通老宅的好,有后院,有水井,通风好,比买房节约。母亲风风火火地筹划修缮老宅,我们亦随了她。母亲叫来工人,一一交涉,换了瓦,换了门窗,糊了板壁,早了地面,整理了厨房,破败的老宅像模像样了。母亲高兴地叫我来看。她指着中间一间小小的房间对我说,你生下来是冬天,冷,就在这间屋子睡。只要听到你爸爸下班回家的脚步声,你就兴奋得蹬腿蹬脚。那时,弟弟外出念书,父亲在上班,母亲已下岗失了工作,我一门心思忙着考虑我的采访稿怎么写,只随口应着母亲。
母亲在老宅养了一只猫,每天打井水冲洗地面,告诉我一些老宅的琐事。我却离老宅远了,偶尔在父母家匆忙地吃顿饭,听到过一次伯母骂不知哪家邻居,那彪悍和,让我好生畏惧和厌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