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 「陈鸿宇-早春的树」
早春之于我,有些特别的意义。
多年以后,我仍然会记起那一年早春。
那年对路的桃开得烂漫,那片红润进了你的灵魂深处。裙摆翩翩,玉立亭亭,笑眼盈盈,一位年轻的女子踏着微凉的清风,向我踱步而来。我定眼一看,是你。你摇曳着我翠绿的发丝,就像很久以前的那样,那曾经是你的门帘。有赖清风的福气,你垂下的秀发,也抚着我粗糙的脸。我想说——“好久不见。”而你,念着这些年来小小的诗,述说着学校里的轶事,还有你与他的相识相知,不自觉嘴角上扬。临别时,那是最后的时刻,你说,“我要走了,我要嫁给他了。”
我知道,你很快乐,我很快乐,你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你终于找到了你的春天。我也很难过。这一次,你要彻底离开这个庭院了。
我目送着你转身,凝望着你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时间模糊了我的双眼,回忆却没有模糊回忆。我又垂下头,打量着自己,竟也出落成一棵挺拔苍翠的大树了。恍惚间,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又是一年早春,
可比你遇到他的那一年,要早得多。
彼时,我不高大,也尚单薄,无夏乘凉之荫,无秋甘甜之实,深邃的蓝天可望不可即。总是这样,早春的树清瘦而孤独。而你,是我这一生里珍贵的转折。你穿过深秋的阴影,隆冬的烟尘,如你每一次向我走来一样,带着早春的独特芬芳。你的小手捧着一湾浅浅的甘泉,把他们镶嵌在我的脚下。一颗一颗,晶莹而清冽,我记忆犹新。你蹲下来,两束马尾还在轻轻摇晃,在我耳边呢喃,“我陪你长大。”我是一棵树,无言但有情。这一次,我体会到了生而为人的感觉,感谢有你。
后来,你在我的枝桠上架起了一个快乐的秋千,常常邀请你的好朋友们,摇摇晃地念过每一行诗,消磨过每一个没有功课的午后,从黄昏永远如期,摇到每一颗星辰落地。摇呀摇,叶子纷纷扬扬也落到你的肩上。你说我翠绿的发丝是你的门帘,要守护着庭院和秋千。我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回答着,“好。”
秋千一摇一摆里,我长高了,不清瘦了,也不孤独了。十年树木,你伴我成木,我陪你长大。多想时间就这样流淌,静静地,缓缓地,波澜不惊。
再后来,你成为了一个优秀的人,你有春天般的前途。你要走了,去庭院外面,很远的地方念书。我又落单了,只不过是,有了一个期盼你归家的念想。
离别的痛楚让树看清现实,只是树也想不到,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竟是更长远的告别。
不久后,一堆树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来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油腻腻的欲望。一个懂木活的说,“软木弃之可惜。”
庭院要拆了,他们希望树和庭院一起倒下。一时间院里锯声刺耳,砖木瓦解,木屑与尘土齐飞。
树生弹指间走到了尽头。我害怕生命的终结,也害怕等不到你回家。那天晚上,我梦见你跪在我身旁哭泣,在你身旁的,是一个光秃秃的树桩。
对不起,你的门帘没能守护好庭院。
从枝桠尚可伸往更远处的芦边湖泊到只剩下一节丑陋的身体,我不愿意回忆我所经历的,这是一场噩梦。终将归于尘土抑或烟火,我对前途无知且绝望。当明知所有念想都已如泡影幻灭,对于被偷走的一切,树无力愤怒,也无力惋惜。我累了,只想一直沉睡,不愿再目睹这一片狼藉。
……
可是有一天,声声熟悉的念诗声把我唤醒,我又感受到了早春的暖意。目之所及,皆是你,我看见自己散落在四处,目之所及,皆是自己——
我的腰杆上再无秋千,化作你身下的长椅;手指耐看是你房里的陈设,掌心纹精致得不需要打磨;我用双脚支起一面镜,清早时你端坐在镜前,拨弄秀发,画着精致的妆容,脸颊泛起微红的光晕,眉目清秀流转与多年前无异,打量着镜中人,和我。
迎接我的不是末路穷途。我最后的归宿,竟是你。我想,这一定是最好的重逢了。即使躯体早已支离破碎,却仍然能彼此相伴。半生意义,如此取舍,值得。
可你说,“幸好,在某片荒芜找回你。”
我怔住了。
原来,这一切都并非巧合。树再一次热泪盈眶。
小时候,雨季一过,门栏前吐新芽是我,陪我长大是你;多年后,隆冬时节,骨头在晒干后生火,壁炉前烟尘是我,你将枕在我的背脊上。安眠吧,在每一个早春的夜晚。
若干年以后,你终将湮没在人世间,我仍会把你拥进怀里。我依然会记得,你念过的诗里,有一首叫,《早春的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