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生
南国的冬天,没有皑皑白雪,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
出租屋的石棉瓦顶无法抵御寒气的侵袭,屋内屋外几乎一个温度,呵气成霜。
然而,在这片冰冷的底色上,一个炽热的新生命,正迫不及待地想要降临人世。
肖金花的预产期在一月底。随着日子临近,陈朝阳的神经也一日紧过一日。
他请好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那个十平米的小屋,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娩,显得更加拥挤和忙乱。
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肖金花亲手缝制的婴儿襁褓、几块柔软的尿布,以及陈朝阳咬牙买来的一小罐奶粉和一套最便宜的新生儿衣服。
包袱就放在床头,像一颗随时等待引信的炸弹。
阵痛是在一个凌晨突然开始的。起初是间隔很长的、轻微的坠痛,肖金花还能忍着,不想吵醒身旁熟睡的陈朝阳。
但疼痛像潮水,一波强过一波,间隔越来越短,终于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陈朝阳几乎是瞬间惊醒,看到肖金花蜷缩着身体,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心跳骤停,随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要生了?金花,是不是要生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
肖金花咬着唇,艰难地点点头。
深更半夜,城中村一片死寂。
陈朝阳搀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肖金花,跌跌撞撞地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冲到空无一人的街上。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顾不上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一边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妻子,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希望能拦到一辆出租车。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肖金花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痛苦。
陈朝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的含义。
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的红色夏利像救世主般出现。
陈朝阳几乎是扑过去拦下了车,小心翼翼地将肖金花扶进后座,对司机语无伦次地喊着:“医院!去最近的医院!快!我老婆要生了!”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
陈朝阳紧紧握着肖金花的手,不停地给她擦汗,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快了,快了,金花,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他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医院的产房外,时间是另一种形态的煎熬。
陈朝阳像一头困兽,在冰冷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产房里传出的其他产妇的哭喊声和肖金花压抑的痛呼,像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他无数次想象着里面的情形,恐惧和期待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起老家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的说法,冷汗湿透了脊背。
他对着斑驳的墙壁,在心里默默祈求所有他知道和不知道的神佛,保佑他的金花平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产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走出来,大声问道:“肖金花的家属?”
“在!我在!”陈朝阳一个箭步冲上去,声音嘶哑。
“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短短八个字,像一道赦令,瞬间抽走了陈朝阳全身的力气。
他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幸好扶住了墙壁。
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淹没了他,他张着嘴,想笑,眼眶却先红了。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陈朝阳颤抖着双手接过来,笨拙地抱着。
襁褓很轻,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红彤彤的婴儿,眼睛紧闭着,脸上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他睡得正香,小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
这就是他的儿子?他和金花的骨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感动和巨大幸福的情感,像电流般窜遍他的全身。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娇嫩无比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让他整颗心都化了。
“金花呢?我老婆怎么样?”他抬起头,急切地问护士。
“产妇有点虚弱,需要观察一下,等会儿会送回病房。”
当陈朝阳在病房里看到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却带着温柔笑意的肖金花时,他走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辛苦了,金花。”
肖金花看着他,又看看他怀里熟睡的孩子,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给儿子取名陈志翔。寓意很好,志在四方,翱翔天际。这是他们对这个新生命最朴素的期望。
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欢乐,但也带来了更为具体和沉重的现实压力。
奶粉、尿布、婴儿衣物……每一样都是不小的开销。
肖金花因为生产失去了工作,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陈朝阳一个人身上。
他不敢休息,产后没几天,就回到了那个轰鸣的冲压车间,更加疯狂地投入工作。
出租屋里开始堆满奶瓶、尿布,空气中弥漫着奶香和婴儿特有的气息。
夜晚不再宁静,孩子的啼哭成了主旋律。
陈朝阳白天在车间耗尽体力,晚上还要起来帮着换尿布、冲奶粉。
睡眠严重不足,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但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每当抱着那个柔软的小身体,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安心睡去,或是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无意识地对他露出一个“笑”,所有的疲惫仿佛都烟消云散。
肖金花更是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孩子身上。
她变得节俭到近乎苛刻,一块尿布反复清洗利用,自己的饭菜能省则省,只为保证孩子的口粮。
她学着给孩子洗澡、做抚触,哼唱着不成调的云南山歌哄他入睡。
虽然辛苦,但她脸上常常带着满足而平和的光芒。
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像一块试金石,考验着这对年轻父母的韧性和爱。
经济的困窘、育儿的繁琐、睡眠的剥夺……生活的重压具象为每一天的柴米油盐和孩子的啼哭欢笑。
他们在这巨大的压力下,相互扶持,踉跄前行。
陈朝阳看着在煤炉边忙着给孩子烘烤尿布的肖金花,看着她明显消瘦下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他拿出笔记本,在“朝阳集团”的蓝图旁边,郑重地写下了新的目标:尽快让金花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这个目标,比任何梦想都更迫切,更沉重,也更能激发他全部的潜能。
冬去春来,窗外的烟囱依旧冒着不变的烟,但出租屋里,一个名为“家”的堡垒,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而变得更加坚固。
孩子的啼哭,是生活的号角,也是爱的证明。
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们用青春和汗水,浇灌着属于他们的、微小而坚韧的幸福。
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但看着怀中一天天长大的陈志翔,他们知道,所有的付出,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