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不泊

宋可还是带少了衣服，无奈只好把行李箱里所有衬衫与毛衫都裹在了薄薄的宽大风衣底下，她紧紧搀着女同事的胳膊走在路上，她们的头发被北风吹得纷乱，漩涡一般的冷空气里传来一阵短暂的辛辣味，宋可刚要努力辨认出这味道的出处时，同事已经小声惊呼了出来：“有小吃哎。”前方不远处铺天盖地的彩色旗帜猎猎作响，古铜色的经轮飞速旋转，隐约还能看见群寺后方的白色菩提塔，她用手搓搓冻麻的脸颊：“去买一点吧。”

宋可在同事略显惊诧的目光下吞了三块又烫又辣的鸭血，整个身体瞬间暖了起来，她幸福地差点伸懒腰。“你好会挑公寓啊，感觉附近有吃有喝，还能逛街。”“还好吧，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一年呢。”宋可咧嘴笑着，插在口袋里的右手紧紧攥着手机，似乎从她拒绝南下反而选择北上出差的时候，就深怀了一种奇异的，时刻跳动的期待。

去年夏天她在这里的分公司结束了为期一年的工作，终于要被调回南方总部，接下来等待她的自然就是一连串升职加薪的好事情，可她却在离别的时候迟疑许久。杜柏潼是分公司的员工，初来乍到时，幸好有他提供了许多帮助，就连公寓也是他帮忙租到的，她记得那时杜柏潼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阳台指着近处一个建筑：“这个地段很方便，那里就是购物商城，想吃东西的话下楼左拐，有一条小吃街……”他还细心地画了一张简易地图，直到一年后要离开，那张地图还被她粘在玄关的墙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关照啊？”宋可也佯装不经意问过他，他却只是笑笑回答：“地主之谊嘛。”她哦了一声，闷头去摆弄杯子，杜柏潼就是这样一个人，友善慷慨，却从不逾越社交距离，她急得心里一团乱麻，却无从辨别。

印象最深的一次交集，是在公司团建的时候，正逢宋可换季过敏，她刚想推脱，不料主管热情难却，只好硬着头皮戴了口罩。要去的目的地好像叫额尔古纳湖，一路颠簸，她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直到鼻息间闯进一股清冽尖锐的气味才猛地睁开了眼睛，杜柏潼在她手心放了一枚小小的红色铁盒：“感到难受的话，就闻一下这个。”她惨白着脸道谢，又迫不及待地问他还有多远，他坐在她旁边无奈耸肩：“还得五个小时吧。”

后来好像她直接倒在他肩膀上睡过去了，直到一个急刹车，幸好杜柏潼搂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没有脸着地飞出去，那手掌只短暂停留片刻，待司机喊大家下车时，他已经站起身来。

他们来的正是季节，湖水蔚蓝清澈，湖畔的水草茂密低矮，整整齐齐地顺着风向轻摇，美中不足的就是周边都围起了细密的防护网，只能远远看一眼。宋可的脸好像都舒服了许多，她偷偷摘下来口罩贪婪地呼吸了好几口清新空气。

“好些了吗？”杜柏潼的声音骤然响起，倒吓了她一大跳。宋可急着从包里翻口罩，却被袖扣带了出来，被微风卷着飞出几米。他满脸憋着笑帮她捡了回来：“别戴了，都脏了。”她欲哭无泪：“有什么可笑的……”他又认真地看了看她：“挺可爱的，不骗你。”宋可当然知道自己双颊过敏后的样子，此时那些局促不安却突然被风抚平，她皱巴巴的一颗心终于舒展开来，不管是不是谎话，反正她很高兴就是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安营扎寨，宋可坐在大家中间，篝火映亮了每个人的面孔。男人们在不远处边喝啤酒边烧烤，一盘一盘流水一样端来给女孩们，她洒了很多辣椒，吃完辣得直流泪，女同事边笑她边递来一瓶水：“下周就要走了吗？”“嗯，住得都快忘记自己是哪儿人了。”“那杜柏潼呢？”宋可微微诧异，对方压低声音戏谑道：“那家伙从来没对谁这么关心过，你知道的吧？”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杜柏潼，他正跟别人喝着啤酒大笑，脸上红红的，不知是醉了，还是火光倒映。

宋可吃得太饱，连夜披了一条围巾跑出来上厕所，正巧碰见杜柏潼，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得把火堆埋了，夜里风大，你怎么了？”她不好意思说，编了个借口就要溜走，没想到他在背后叫住了她：“宋可。”“嗯。”“你下周就要走了吗？”“嗯。”她似有期盼，缓缓转身，等待他接下来的话。“……那祝你一路顺风。”“没别的可说吗？”他低头犹豫几秒：“没了，早点睡。”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告白呢。”杜柏潼没吭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是凌晨时分离开的，没惊动任何人，回程的车上一路嗅着那个杜柏潼留给她的小铁盒。她再难受，也只能往前走了，两个成年人之间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宋可就差拎着他的耳朵说“我一定会答应你的告白，因为我也喜欢你”这句话了，可他最终还是沉默。

宋可北上完全是大脑一时发热，杜柏潼最新的朋友圈是一张照片，冬天的额尔古纳湖一片荒凉，几乎被积雪覆盖，却让她想起了上个欲言又止的夏天。自从离开他，再没有谁会对她那么细心照料，也再没有谁能让她充满期待，宋可说服自己，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想念一位老朋友，就来见一面罢了。

手机终于传来震动，她偷偷在会议桌下点开屏幕，杜柏潼说：“这里一点都不冷，你来吧，带你去吃好吃的。”末了加了一个笑脸。

宋可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她只不过问了一句“你那里冷吗”，他便明目张胆地撒谎骗她来，明明冷得都上了热搜。“行，正好我也只带了几件秋装，已经在路上了。”她恶作剧地回复。

见到杜柏潼的时候已经接近夜幕，他提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看到宋可的笑脸时愣了三秒，当即恍然大悟：“你……”“我早来啦，突然有点想你。”她不想再掩饰。他点点头，脸上笑意渐浓：“我也是。”“这是给我的礼物吗？”“……是棉袄，还以为你真上当了。”

宋可一直渴望能见杜柏潼一面，但她清楚地知道，唯有他也想见她的时候，他们见面才有意义。就像他朋友圈配图发的那句话——“风景再美，一个人再来又有什么意思。”她看惯了南方的亭台楼阁，反倒想要体验北方的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有人能陪着她不厌其烦地走遍城市的每个角落，她也想要相信，喜欢她的人总会开口留她，即使有些慢，煎饼摊好还要打鸡蛋抹辣酱再加薄脆，肉夹馍烤到酥香后还要加烧肉辣椒葱花，就算煮一包泡面，也要三分钟，吃一顿饭都那么费劲，何况等一个爱你的人呢。

他们并排走在灯光璀璨的小广场，宋可披着厚厚的棉服跟他闲聊：“你当时是喜欢我的吧？”这大概就是时间赋予他们的唯一一件礼物，那就是无论多在意的事情，总能借着时光荏苒的借口波澜不惊地问出。杜柏潼诚实地点头：“嗯，但是时机不对。”“怎么不对？”“你就是来一年而已，回去就是升职加薪，我要是说喜欢的话，感觉不仅太随便，还会拖累你的工作。”宋可笑着摇头：“都不是问题啊，你应该有更大的信心。”她惴惴不安地再度抛出橄榄枝，默默发誓他要是还沉默她就再不来了。

杜柏潼刚要说什么，广场中央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宋可被吓了一大跳，循着声音望去，却只是一群小孩在寒风里哈哈大笑，“是爆米花，要吃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那边走去，她也被空气里的奶油甜香吸引，跟在他身后。他买了很大一袋，端在手里几乎遮住整张脸，宋可笑弯了腰：“买这么多做什么？”“这样你就不用再出来买了，反正要在这儿住一个月嘛。”她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出差一个月啊？”他突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塌下肩膀，有些不好意思：“你一给我发微信，我就问过公司里的人了。”她抓在手心里的爆米花被灼热的温度融掉一半，宋可舒服地深呼了一口气，有大重庆底料的的香辣味，孜然花椒的烧烤味，近处寺庙的焚香味，这些混杂的味道一股脑将冒着热气的冬日送入她的心怀，整个人不禁无比轻松。她迈着凌乱随意的步子，鞋跟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哒哒作响，有暖食增添好胃口，也有可爱的人给她的生活送来默默关切，她此刻倒觉得北方的冬天也不是很冷。

他一路把她送到楼下，再三嘱咐她明天下班的时候一定要等他，宋可边往手心哈气取暖边笑他：“不会是要搞一个浪漫仪式跟我表白了吧？”他脸红到耳朵根，却也不否认，只郑重地把一大包爆米花交到了她怀里，她踏上楼梯时包外的钥匙不小心磕到了扶手，整个楼道的灯瞬间亮了起来，宋可不经意间回头看单元门外的人，他挥挥手说，你一定要记得来啊。

宋可停留在风里摇晃的心终于沉沉落地，她不再忐忑不安，也不想费心猜测，比起那些，她宁愿跟同事懒懒地窝在沙发里吃爆米花看晚间剧场。在冬天等一个爱人，大概就是等一场雪，你无法预测幸福何时到来，但你永远可以准备好绒线帽和手套，成为第一个奔向银色世界的人。

文/江不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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