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卢先生咖啡店浪漫缭绕的轻音乐里，叶子优雅地轻轻搅动着咖啡，仔细听我讲着余光中先生对九条命的渴望。过了一会，她慢慢地呷了口咖啡，然后悠悠地问我:“阿萍，你想不想要九条命？”
“我不想要，你看，一条命都累成了狗。再有八条我还不累成丧家之犬了，嘻嘻……”我是个比较理性的人，对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从来不多做幻想。
“假如我有九条命，我会在第一时间拿出一条还给母亲。
神话故事里之所以有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悲惨情节，是因为父亲从哪吒出生时就认为他是个妖孽，两次次提剑想斩杀哪吒。后来，因为哪吒杀死吃人的龙王三太子惹下祸事，被要挟水淹陈塘关，父亲为了保护一方百姓，对哪吒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吒内心愤恨，拿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叶子说，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心头总颤颤地疼，看着自己稚嫩的胳膊，想像着刀尖刺破皮肉后汩汩流出的鲜血，她手心里不停地出汗。虽然那时候的她总是在战战兢兢中如履薄冰般度过，但是母亲却没有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还之父母”这一类的话，她便就乖巧懂事的每天只做好自己要做的事。比如，在母亲脸色难看的时候赶紧背起竹筐去打猪草;母亲吃饭的时候，主动跑过去抱上妹妹喂饭，让母亲先吃……等叶子长大、工作、嫁人了，偶尔硬着头皮回去母亲家看望，总是会听到母亲不咸不淡，若有所指地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生恩比天大之类的话。叶子说，每当听到母亲这样说，她就会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神话故事，只是她知道人间没有如来，无法用莲藕和荷叶再造她的骨骼和肉体，可是这世间还有许多发着光，吸引她，让她爱和留恋的人和事，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因为的确是母亲给了 她生命，她无法选择父母，无法改变现实。
叶子强装平淡的语气让我心疼。我了解她的家庭状况，她的父母出身差异很大，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家里只有一孔寒窑，而且两人性格差异太大，整天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叶子是父母婚后六年才有的第一个孩子。可是，她的母亲根本就不欢迎她的到来，她出生后三个月母亲便以上班为由把她寄养在别人家里，任凭她管人家叫爹叫妈，这种寄养持续了七年，直到那年叶子的母亲喝农药自杀未遂，父亲才把她接回了她的原生家庭。
如果真的有九条命，我赞同叶子拿出一条还给母亲，好让她卸下血缘的枷锁，不再挣扎煎熬，轻轻松松地做她自己。
“哪还有八条呢？”我轻轻地问。
“再拿出一条去陪伴我爸吧。”尽管叶子和父亲的感情不像我们普通家庭孩子对父亲的依赖，但是她与父亲的关系比母亲要亲一些。小时候印象中的叶子，总是很听母亲的话，在母亲面前甚至有点唯唯诺诺，可是在父亲面前，叶子常常会笑，偶尔也会使个小性子。
“我爸这人太老好人了，如果有九条命，我特别愿意化身为我爸爸身边的那条黄狗，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陪着他，遇见坏人，可以第一时间狂吠着提醒和赶跑坏人，冬天冷了，还能让爸我爸把手放在我的脖窝里暖和，甚至他看戏忘了拿小凳子站累了，我可以蹲下来，让他坐一会，歇一下。” 叶子轻轻搅动着咖啡，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叶子的父母终于在她读小学四年级时离婚了。那时，叶子的妹妹才一岁半。她母亲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而且走的悄无声息，父亲上班去了，叶子背着妹妹去外公家找母亲，外公家的所有亲戚都冷冷地对她说没看见过她妈，叶子望望太姥姥那间屋子的窗户，抱着妹妹转身离开。她告诉我，那一刻，她觉得他们都不是她的娘舅和娘姨，他们比陌生人还陌生。从此好多年叶子再也没有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有过任何往来，听别人说，母亲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孩，她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你不是喜欢和别人生儿子嘛，怎么又生了个女孩！
几年后叶子的父亲也再婚了，继母带着一个和叶子妹妹相差一岁的孩子嫁了过来，进门的第一天，叶子就张嘴喊了一声:妈。用叶子的话说，她管谁叫妈都可以，只要那个人能给她父亲一个温暖的家，她就该叫人家一声妈。
叶子的眼窝湿润了，她喃喃地说:“其实我挺感谢继母的，这些年人家照顾我爸很尽心，我回去经常看见两位老人一起打牌下棋，聊家常，有时还一起出去旅游，真是挺好的，我觉得我爸现在过得挺幸福。”
“那你现在还想拿出一条命给谁？有没有你老公和儿子呀？”我好奇地追问。谁都知道，叶子自从结婚，一门心思都扑在自己的小家上，把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当然，如果可能，我必须拿出一条命来重新做老婆和妈妈。”叶子笑而意味深长地说。
“余先生在文章里说了，这世上，多数男人把做丈夫和父亲当做兼职和副业来做的，女人可是专职专责地做着妻子和母亲，你对你家那两位已经够好了，还要拿出一条来给了他们，你还让天底下其他男人活不活了？”为了摆脱掉刚才有点忧伤的回忆，我故意戏谑着。
叶子笑笑:“真的有假如，我一定不会那么早甚至有点急促地结婚，你知道，我们俩当年是我先提出结婚的，或者说是我向小宁求婚的。”
叶子在我们几个从小到大的玩伴里结婚最早。我和叶子同年，一块上的小学和初中，高中时叶子成绩比我好，我留在乡里的高中上，叶子去了县城上高中，叶子爸是国家职工，单位就在县城附近，可是她非要带上妹妹上高中，平时，他爸什么事都顺着叶子，可是这次他爸说什么都不愿意，哪里有孩子带着孩子上学的事？叶子对他爸说，如果不把妹妹转到县城的小学去上学，把她和妹妹分开，那她就不读高中了，留在家里管妹妹。叶子爸拿她没辙，只能给小女儿掏着一个学期300元的借读费让这姐妹俩一起去城里上学了。可惜到了高二，商业系统的财会中专有内招名额，为了早点就业，叶子咬着牙离开了高中，上了中专。
她的老公是她一个单位的同事，叶子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和气质，加上从小的历练，在同龄女孩堆里自是卓尔不群，她刚分配到单位，就有三四个年龄相仿的男同事献殷勤，有的主动帮她接送妹妹，有的做好饭请她一起吃，还有的买了大堆大堆的零食贿赂妹妹，叶子说她心里明镜似的，就是表面装糊涂，和谁看着表面都友好相处。直到有一次，叶子来找我说，他们公司的经理托人找他爸说媒，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侄子。我问叶子的想法，她说经理侄子和她也在一个单位，人也不错，但是她不喜欢。而且还说，她看够了父母在婚姻里对彼此的伤害，她一定要找到彼此相爱的人才肯嫁。
“那你当初为啥那么早结婚？”叶子结婚的时候，我还在上学，既没有随份子也没有当伴娘，我真的挺遗憾的。
“我想有个家啊，我最怕过年过节，人家都高高兴兴的，可是我和我妹走到哪里都好像是多余的。”叶子这句话让我特别难受，要说名义上的家，父母给叶子的可真多，父亲的家，母亲的家，养父母的家，三个家！可是没有一个能真正给她家的归属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