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绪
这是一家有钢琴的寿司店。
说到底,寿司是传统的东西,把西洋乐器也混进来,与其说这是个和食餐馆,倒不如说更像个酒吧了。
我常常在胜太郎下了钢琴课之后,带他来这里吃饭。
最开始只是因为在这里工作的牧野。我在和声练习教室和牧野认识,他告诉我,他在这家“冷月家”寿司店当店长。一开始只是过来捧个场,但胜太郎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和食物,所以这种捧场也因为胜太郎的喜爱,渐渐演变成了每周一次的习惯。
“什么嘛。就像幼儿园老师看孩子似的。明明才只是小学生,却要每周来参加钢琴班,星期日还要练琴。老师呢,看孩子太小,弹一会儿就累了,十分钟休息一次,还一起吃冰激凌。哎,花这么多钱,哪里有上课的样子。”
我常常对牧野这样说。
不过,陪胜太郎上钢琴课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停止的。虽然抱怨不停,但是让胜太郎停止学钢琴这件事我也就只能想想。不带他上钢琴课的话,每周三会多出一个傍晚的假期。可毕竟离婚之后,胜太郎的抚养费和我们两人的生活费都是樱井出的。除了基础的生活费,樱井还特意多出了一部分钱,让我每周三傍晚带着胜太郎到雅马哈钢琴教室上课。
“……”
我打着哈欠,看着胜太郎兴高采烈地将面前的儿童特制小份寿司“消灭掉”。
陪孩子上课,真无聊。
胜太郎已经学了小半年了,却连个调调都弹不出来。
更要命的是,胜太郎上课的时候,我还必须跟热情凑过来交流育儿经验的女人们寒暄。真麻烦。
对了,我现在还是叫樱井美绪。虽然樱井是原来丈夫的姓氏,但是因为嫌麻烦,离婚半年了,也没改回娘家的姓氏。
莲
这是我父亲的寿司店。父亲去世后,我接手。
和日本传统的家族经营寿司店不同,我的父亲从没想过把我训练成接管店铺的大师傅,而是让我顺其自然地发展。
我母亲是位音乐家。现在她也还住在寿司店的楼上。原来和父亲一起生活的那间小屋子。
从小母亲教我弹钢琴,我学的很快,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高中时去外面找乐团兼职。东京,大家都知道的,打工的机会很多,只要能力够,这样的打工要多少有多少。
但我却没有因此而放弃学业。我努力学习,考上了庆应义塾大学的商科。修士的时候却跑去学了艺术。
父亲在我大二的时候去世了。他比母亲大许多,他们之间好像差了能有二十岁。
我父亲白手起家,操劳一生。我母亲在三十五岁的时候生下我,所以父亲在七十多岁的时候离世,似乎也并不那么出乎家里人的意料。
美绪
看着胜太郎慢慢长大,我却没有感觉出现在的自己和少女时期的自己有任何差别。
离婚之后,我也一直努力锻炼身体,每周去美容教室学习各种最新方法来保养自己。虽然我并没有打算很快再婚,因为结婚丝毫没有带给我任何改变。就像樱井说的,我一点也不像个妻子或者妈妈。再加上现在这样的状况,带着胜太郎,我知道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再次嫁出去。
结婚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从女孩变成了女人,生下胜太郎之后也没有觉得自己有所成长,更没有自动进行角色转换。我从思想上接受自己是樱井妻子的身份,在身体上履行自己是胜太郎妈妈的责任。我这样要求自己,并且自认为做得很好。甚至写下了每天的菜谱,并设置好闹钟以便记得给胜太郎喂奶。但樱井却觉得我消极懈怠,机械似的对待家庭生活,并不投入。
于是在结婚的第七年里,樱井和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出轨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愤怒,只是有些伤心。像别人抢走了自己玩具那样的伤心的感觉。
想到这里,一低头,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把这家“不伦不类”的寿司店的创意寿司合盘吃光了。
“女士,请问需要甜点吗?”
我点点头。自己点了一份杏仁豆腐,给胜太郎点了一份牛奶布丁。
目光忽然被墙角处的黑色三角钢琴吸引。
“胜太郎,你去弹弹哪。”
“不要。”胜太郎玩着自己的手指,回绝了我的提议。
哎,他什么时候能把钢琴曲练出调啊。
我正这样想着,甜点端上来了。
莲
虽然从没有人规定我一定要去做什么。但我决定接受父亲毕生经营的这家寿司店,接手“冷月家”。
我把装有小小的和纸格子窗,看上去艰涩古朴的米黄色外墙全部拆除,店面直角的两侧都换成玻璃落地窗。外墙全被拆掉的时候,趁着墙体还没有被复原,我让人拉了一台三角钢琴进来。本来是想给母亲换台新钢琴,然后把原来家里那台立式白钢琴拿到店里来,可是这样的老式建筑很难把三角钢琴抬上楼,更何况住了几十年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东西,家里根本就摆不下。
室内的和纸吊灯并没有改变,夜晚从落地窗里散发出的昏黄灯光或许会让从玻璃前经过的路人感到奇怪,但是在店里用餐的人却能感到身心明亮,心情愉悦。
而且有人会从外面看到被餐桌围在中间的正在捏寿司的大师傅。
“哇,好好吃的样子!”
这样可能会吸引来一部分客人。我是这样想的。
事实也是如此。店里的年轻客人多了起来。不过原来父亲还是店长时,十多年的常客却渐渐消失不见了。
我不常来店里,本来就很少碰见那些大叔。况且也没人跟我反映常客不再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失去这些老朋友的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总之,结果还不错。这样的新旧交替之后,来店里的客人并没有减少。
这样足够了。
美绪
“啊,离婚之后,都已经过去四年了。”
我在这家有着钢琴的寿司店里,和在短期大学上学时结识的好朋友苍子在回转寿司区域品尝各种寿司。
“胜太郎长大不少了吧。今天你怎么没带他来呀。”
“上学呢。”
苍子笑了。“可不嘛,上学的孩子最忙了,可不像咱们这些成天待在家里的妈妈。”
“你们和平塚还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吗?”
“嗯……也该做准备了。”
苍子的丈夫是和她们一起的大学同学,上学时是个爱打网球的大男孩。
这时,店里响起了钢琴声。
我和苍子转过头去。和专门制作的寿司相比,平日里还是价格稍微便宜而且节省时间的回转寿司比较有人气,所以她们俩坐在了背对着店中央的钢琴的位置。虽然离的很近,却看不到演奏者的情况。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一个人,坐在钢琴前,弹了起来。
“哎呀,真是罕见呢!”
“什么?”
“四年了,我每周三接胜太郎从钢琴班下课就来这里吃饭,从来也没听到有谁弹过。”我解释说。
“可能是中午店里会请人来演奏吧。弹得很好听呢。”
我歪着身子,想看清楚演奏者的脸,甚至都压到了旁边客人的身上。
“胜太郎钢琴弹得怎么样?”
“还记得我一开始跟你说的吗?完全弹不出个调子。但是胜太郎这孩子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现在都开始弹小奏鸣曲了!”
“哎呀,我也不懂。但是这样很棒呀!你在家里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听小钢琴家演奏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演奏者年轻的面孔,忽然觉得,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有孩子的妈妈,继续做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就这样安静地欣赏钢琴演奏也挺好的。
莲
母亲最近心情不好。我在家里弹琴,她就会开始落泪。这样的情况从两个月前就开始了,于是从一个月前,我不再在家里弹琴。
经营寿司店已经让我每个月拥有足够维持我与母亲生活的收入。凭借我在念商科时学习到的现代经营理念,并结合个人情况,我决定把像父亲那样天天自己在寿司店的经营模式改头换面。我作为经营者,雇佣了一位店长。我只是每天想去的时候去看看就好了。我生活的主要活动则取决于乐团的演出。
母亲总是感谢我接手了“冷月家”寿司店,但其实我应该感谢父亲为我们留下来的这份资产。
可是我不再弹琴的时候,母亲会隔三差五地坐在钢琴前,神情怀念。
上个星期二,乐团的排练结束后我回到家,发现母亲伏在钢琴前睡着了。
结果那天晚上,母亲心脏病突发,带着安详的微笑,去天国和四年前离开我们的父亲团聚了。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又有谋生的手段。想必父母在天上会安心地看着我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上生活吧。
葬礼结束后,我还是无法从孤单一人的现实中脱离出来,于是常常心情起伏波动。
本来,我每天下午去乐团参加排练之前,会选择在午间客人最多的时候,在店里弹琴。但是这两周感觉自己实在是力不从心,于是跟店里的人说,最近不会再动钢琴。
乐团的排练也推掉了。
我不想再听见任何钢琴的声音。
美绪
“小胜,你去弹一个。”
胜太郎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这次他没有毫无理由地拒绝我。而是说:“那台钢琴从来都没有人弹过。寿司店不让弹。”
“妈妈上次和苍子阿姨一起来吃饭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弹了哦。”
正从对面把寿司端过来的大师傅温和地笑了。
九岁的胜太郎还在座位上扭扭捏捏。
胜太郎从小就只会默默地努力,一点都不会表现自己。男孩子这样可不好。正好现在店里的人不太多,他还不至于太怯场。
我得到了店长的准许,等胜太郎吃完寿司后,就把他推到了钢琴前。
莲
星期三。母亲去世一周了。
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只觉得精神恍惚。
我用罩子把家里的台式钢琴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乐团早就不去了,这一周以来,店里也很少去。我只有趴在蒙了蓝丝绒罩子的钢琴上时,才能浅浅地睡上一会儿。
一直到中午,我都在家里看书。
《爷爷变成了幽灵》。儿童画册。
我在书店买它的时候,店员看我的眼神同情又奇怪。可能她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以为我的父亲去世了,而这书是买给我儿子的。
但其实,到现在为止,除了初中的时候常常和班上一个女生一起骑车回家,我都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
画册今天就要看完了。隐隐地,我感受到楼下有琴弦在震动。
谈不上好听,手法稚嫩而拙劣。
我抓起衣服,冲下楼去。
美绪
胜太郎弹得很好,一点都没紧张。
可是这首巴赫还没有弹完,一个男人冲了进来,打断了胜太郎的演奏。
那人一脸怒气,眼里却含满泪水,声音不大却强硬地说:“在寿司店弹钢琴是要收钱的。”
之前店里的工作人员可没说。
虽然面前这个人又悲又怒,但看到胜太郎一脸惶恐的样子,我一气之下都没有认出对面这个年轻男人的脸曾经被自己盯着看过好久。
“他是谁啊。”我问牧野。
“啊,对不起,这位客人。这位是寿司店的经营者……”一直在收银台的牧野从门口跑过来,一脸歉意地解释道。余光中,我看到在一旁正在做着寿司的大师傅也回过身,往这边看了好几眼。
我不想为难这位非常和蔼可亲的店长,因为牧野看上去也对于店主的爆发一脸疑惑。于是说:“你这里又没立牌子。”
“实在是非常抱歉,我刚刚……”牧野站在一旁,一边鞠躬,一边搓着手说。
这事跟牧野无关。我只是盯着面前这个面如死灰的年轻男人。
“那好,多少钱,你说吧。”
牧野把刚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这个被称为“经营者”的年轻男人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沉默了几秒。
“一小时五千日元。”
牧野一面跟年轻的老板使眼色,一面惊得张大了嘴。
我爽快地从钱包里拿出一万日元,拍在旁边的桌子上。
“好。给你一万日元,让我儿子在这里弹上两个小时。”
反正是樱井赚的钱。我心想。
莲
我忽然觉得不生气了。母亲去世的悲伤好像也被冲淡了许多。
我拿起桌子上的一万日元,拉出旁边餐桌空着的椅子坐下。
“来,小朋友,弹吧。”
一直站在我身后跟客人道歉的牧野还是提着一口气。直到我示意他可以去继续他自己的工作了,他才转身离开。他照顾了一下周围的客人,还吩咐佐伯给现在店里唯一的四桌客人每人加送一只最新的创意寿司。既是为刚才钢琴前的吵闹赔礼道歉,也算是变相营销。不愧是大学时的同门师弟,虽然不爱上课,只爱唱歌。
这时候,孩子的妈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直盯着我。
“胜太郎,弹吧。”她看着我,对自己的儿子那样说。
可能是被我刚才的气势汹汹吓到了,一首海顿的回旋曲弹得非但不欢快,反而沉重得很。这个叫胜太郎的孩子弹琴时小手直抖,中间还断了两次。
一曲终了,店里的四桌客人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这场面像极了音乐酒吧里的表演。看到从四周投来的鼓励的目光,胜太郎表情从容了不少,脸上露出了笑容。
“弹得挺好。但是作为这么大的男孩子来说,指力偏弱。回去每次练琴前,要单独练习独立抬指。再就是注意一下舞台表现力就更好了。”
说完,我把刚才的一万日元塞到胜太郎的外套口袋里。椅子往后一推,向门口走去。
美绪
“苍子,你知道吗?上次我让胜太郎在店里弹琴,遇到之前咱们遇到过的那个钢琴师。”
“真的吗?那家寿司店傍晚也请那人来弹琴了吗?”
“什么呀。那次他和我还有胜太郎发了好大的火。胜太郎在寿司店里弹了几下钢琴,那人居然问我要钱。我听牧野说,那个年轻人是寿司店的店主。”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发火?要钱?不会吧。那人看上去很儒雅。什么时候的事呀……美绪,你看那个人,好眼熟。”
我和苍子的这次聚会,选在了银座的一个小型音乐酒吧里。今天樱井把胜太郎接走了,说是要带他去伊豆那边度周末。我听说只是他们俩,并没有那个后来居上,把我横扫出局的老女人,就同意了。可是今天从一大早就开始下雨,也不知道伊豆那边天气怎么样。否则别说是他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带着胜太郎去看海了,就是留在旅馆泡温泉,恐怕也是会觉得闷的。
这家酒吧下午四点钟才开门。我和苍子六点钟来的,现在才八点。不过已经有很多上班族涌进来了。有些男人没带伞,一进屋就把外套脱了下来。西服上衣都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压抑的潮气。
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时候,乐队也开始了演奏。
我顺着苍子目光投射的方向看去,小型舞台上有一位大提琴手,一位鼓手。现在正在演奏的还有一个吹萨克斯的女生,和一个吹长笛的男生。单簧管在一旁候场。隐隐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注意到最后面靠右的位置上,有一台三角钢琴。距离我很远,但是我还是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已经被灯光打得说不清变成了什么颜色的琴键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莲
失眠持续了一个星期之后,竟然神奇般地被一个小孩子的一首磕磕绊绊的钢琴曲给治好了。
在依旧堆满各种旧物品的狭小房间里,我并不再觉得周身空空荡荡。我变得可以感知周身器物的存在,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一家三口的温暖气息。
我会想起四年前去世的父亲,和不久前去世的母亲。回忆到不能自已时,依然会热泪盈眶。但是无端出现在心里的那对母子,会让我感受到心底的热度,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本来决定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碰钢琴的我,在母亲去世的第十天,又重新回到了舞台上。
一位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后辈找到我,说是第二天预定在银座一个音乐酒吧里有演出,结果负责即兴伴奏的钢琴手刚刚骑车绊了一跤,把手腕摔坏了。虽然不严重,但是第二天的演出肯定赶不上。这是他们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集体演出,大家都很认真的排练过。钢琴部分是爵士的即兴伴奏,所以不幸也是万幸。虽然钢琴手很遗憾只能在观众席坐着,但是整个乐队只要找到一个可以来即兴伴奏的钢琴手,仍然可以按照原计划进行汇报表演。
若是他早两天给我打电话,我绝对连解释都不会听完,就一口回绝他。但是想起那天那个小孩子认真又稚嫩的模样,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答应了。
那天演出结束之后,已经十一点了。乐队的所有成员都恳请我留下来喝一杯,但是我只想早些回家。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
没想到的是,我正在门口的伞立处寻找自己的透明长杆伞的时候,背后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不知道她们有何目的与我搭讪,所以我连头都没回。直到其中一个女人凑过来,确切地表明,她们在与我打招呼。
“那个……晚上好。”
我回头,发现这人正是那日在店里弹琴的小男孩的妈妈,喝的有些醉了。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女人,看样子很清醒。
“难怪你那天对小胜发火,”她重心有点不稳,旁边的女人赶紧过来扶住她,“你弹得真好听。你是大学生吧,你要是能给小胜当老师就好了。我原来上短大的时候一直在无伴奏和声乐团的”她前仰后合地说着话,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袖子。她的朋友赶紧把她的手拽下来,又向我道了歉。那只手被拿下来之后也没闲着,“不信你问她”。她用那只手指了指扶住她的朋友。
美绪
樱井把胜太郎带去伊豆度周末的那天,我在银座喝得烂醉如泥。幸好樱井跟我给小胜告了一整个周末的假,因为我整个周末都由于宿醉而头痛欲裂。
苍子倒是清醒得很。至于我为什么会饮酒过量,她的解释是:一,几年来一直独自一人带着胜太郎,从来都没得空放松一下,所以喝得有些多。二,根据我喝多了以后说的那些话来判断,她觉得我应该趁着大好青春年华赶紧再找个人嫁了。
呵,大好青春年华!我都三十一岁了,哪里那么容易就能找个好人把自己给嫁出去!
虽然很多人都说我的容貌和性格都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反而像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但是容貌可以加分,性格与年龄不符,却让我这个人大打折扣了。虽然说意识到这一点就表明,我已经不再如二十岁时那样任性自然,但是十几年未曾改变的天真心态,却只能在我焦灼的生活状态上更加火上浇油。
苍子或是其他女性朋友都觉得我性格很好。可是如我这般不开化的心境,恐怕不管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没有一丝吸引力的。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只能靠命运来指引一个能一同接受我和小胜的人来托付终身了吧。
不过那天在酒吧也真是巧。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和苍子说着寿司店的事,就遇见了给乐队钢琴伴奏的他。
虽然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具体跟那位年轻的寿司店老板都聊了些什么,但是苍子说我们俩好像还挺投缘的。只不过后来平塚开车接苍子回家,看我喝得太多,于是就顺路把我也带回去了。这才结束了和那位年轻人的对话。
星期日晚上十点,樱井把胜太郎送回来了。说来也神奇,听到小胜按门铃的瞬间,我的头痛立刻就好了。
胜太郎看上去玩的很高兴。我问他伊豆下雨了没有,他说星期五的时候有些阴天,但因为到那里时已经是晚上,所以直接就去泡温泉了。剩下周末的两整天天气都非常好,爸爸第一次带他下海游泳了。
胜太郎给我看他在电车上写的日记,旁边还画了画,整个一个日记本几乎都被他涂成了蓝蓝的。在最后一页还画了他爸爸在电车座位上睡着的样子。
我一整个周末都在忍受头痛中度过,所以连觉也没睡好。本来想着胜太郎回来就赶紧哄他睡觉的,结果他躺在床上,仍然举着本子让我看完他的海边日记再去睡。因为他坚持认为我没能和他们一起去海边,独自一人十分寂寞。读了他的日记,就能和他还有他爸爸一起嗅到海风的咸味。
然而一边看着一边打瞌睡的我,却好像闻到了雨水潮湿的涩味。是酒吧里上班族西装外套被淋湿的味道,是酒吧门口伞立处雨伞裹挟的味道,是喝醉了一脚踩进水坑溅了一身雨水的自己身上的味道。
莲
去给后辈在酒吧助演的那天晚上,我凌晨一点才到家。
在门口被自己寿司店里的客人拦住之后,看当时的情形,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于是我索性回去和乐队打了声招呼,喝了一杯。在门口遇到的那两位女性也加入了我们。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到了晚上,小雨变成了大雨。樱井美绪刚走出酒吧就一脚踩进一个大水坑。平塚苍子扶住了她。我远远看去,觉得她高跟鞋旁飞溅起来的水花很美。
她说她原来是唱无伴奏和声的,和乐队一起喝酒的时候,还即兴唱了两句,很不错。话说,牧野好像也跟我说过,樱井是他在和声练习教室认识的朋友,所以即使不问她的朋友,我也知道她并非在说醉话,这些都是真的。美绪是单身妈妈,但仍然生活的很乐观。牧野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好像很喜欢她的样子。
可是,和声演员注定没有自己的声音。只能沿着最接近舞台中央的人的方向前进。
她唱歌很好听。其实,她原原本本的声音就很好听。不唱歌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我不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但是我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
美绪
距离上次在寿司店小打小闹地表演了一次之后,胜太郎回家练琴变得更努力了。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本来上次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一直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了,搞得寿司店一团乱,又让那位看样子很神奇的会弹钢琴的店主十分下不来台。
而且只隔了两天就又在酒吧遇到了冷月家的店主,自己还喝得烂醉,心里有些顾及自己的形象,所以只想着避开那家寿司店才好。
刚开始想带胜太郎换一家餐馆吃完饭,但是在别的家吃过一次之后,胜太郎表现得很不开心。明明料理做的不错,胜太郎面对这么可口的饭菜却几乎一口也不吃。拗不过他,只好在第二周就恢复了钢琴课下课去吃寿司的习惯。
“欢迎光临。哎呀樱井,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牧野十分贴心地把我和胜太郎迎进门,把带脚凳的儿童座椅搬到我们平时常坐的位置上,又帮我把椅子拉开。
“金枪鱼大腹套餐。和……小胜,你吃什么?”
“盐渍鲑鱼子套餐。”
“哎?吃得掉吗?不吃儿童套餐了?”
胜太郎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吃得掉。”
做寿司的大师傅冲着小胜温和地笑了。
“爸爸说,妈妈一直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我要快快长大,好能保护你。”
我一瞬间有些失神。想起二十一岁那年充满对幸福的期待嫁给樱井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如现在这般感动。
这时,牧野从身后叫了我一声。
我转身,发现牧野和年轻的店主一起站在我和小胜的身后。
莲
我看到胜太郎也跟着回过头来,看到我,这个上次打断他弹琴,还高高在上地过他的人,神色一紧,表情很是僵硬。
“啊,是这样的樱井。店主跟我说你们上次在别处聊过,你说希望他给胜太郎当钢琴老师,所以……”牧野往后退了一步,意思是让我们直接聊。
“啊……”美绪一边犹豫着,一边清了清嗓子,“非常抱歉,请问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这件事……我不太记得了……”
“上周在酒吧。你可能是喝醉了,但是大晚上的拉着我说话的神情很诚恳。我这边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看现在的状况,可能你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吧。”我看了一眼胜太郎,他表现得有些打怵,正在无助地看着他妈妈。
“这样啊……我是说过吧,好像……”
我故意不说话,歪着头做了一个“所以呢”的表情。
“嗯……小胜,啊不,我是说胜太郎。他每周三就在附近的钢琴教室上课。我之前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您真的有兴趣有时间能教他,所以……”
“所以你是想拒绝我吗?我倒是觉得您的孩子可塑性很强。”
美绪看我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急忙说:“不是,不是。您别误会。”
“而且我很喜欢小孩子。”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小孩子。可是,这可能是我可以接近这对母子的唯一一次机会了。
美绪
我和苍子的聚会又一次转移阵地,回到了这家有钢琴的寿司店。
“你说什么?这家店的店主在教胜太郎弹钢琴?!”
“是啊。冷月莲,他的名字。他母亲是位音乐家呢。之前胜太郎还不愿意,坚持继续在钢琴教室上课。两边一起上课快半年了,现在胜太郎和冷月的关系越来越好,我在考虑着和小胜商量一下,要不要把钢琴教室那边退掉。”
“但是胜太郎在钢琴教室已经学习四年了呀。”
“是啊,那我还是不问他了吧,一周送他上两次钢琴课而已。”
“咦,美绪你变了啊。原来不是最讨厌送胜太郎上钢琴课的吗?”
我微微一笑。看着面前一圈圈转着的寿司盘子,拿了一碟山葵手卷寿司。
“现在要交两份学费,我也开始工作了。”
“冷月这边的学费很贵吧。樱井给你的那些钱只够钢琴教室的钱。我好像之前听你说过你让胜太郎在寿司店弹了几下钢琴,结果他管你要好多钱来着。”
“莲说我不用付他学费,只要每周带着胜太郎来这里吃饭就好了。”
“莲……?美绪,你和冷月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呀?”苍子刚有些疑惑,现在却开始晃着我的胳膊,又惊又喜。
“他只是说,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给我弹一首曲子。”
“什么嘛,美绪你不想说就算了。”苍子不再追问这件事,问题换了一个,效果却是相同的。
“那你为什么要开始工作了呢?明明冷月给胜太郎上课又不要你的钱。”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我要是再婚了的话,就没有理由再要樱井的钱了啊。”
“再婚……恭喜你!美绪!”
苍子一副全懂了的样子。
“我想着即使继续做家庭主妇也没关系,但是莲鼓励我在和声教室争取一片自己的天地。他说我的水平已经足够去当老师了。正好我去练习的教室就有学员升助教的机会,水到渠成,下个月就要开始做兼职助教了。”
莲
我带着胜太郎到楼下的时候,隔着玻璃窗就看到美绪和平塚在回转寿司区域坐着,两个人有说有笑。
“妈妈!”自动感应门打开,胜太郎跑了进去。
“嘘,别吵。跟苍子阿姨打招呼。”美绪小声提醒他。
“今天和冷月叔叔学什么了啊?”
一旁的苍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声嘀咕“冷月叔叔”。
按年龄来说,小胜十一岁,我二十五岁,叫哥哥或者叔叔都没问题吧。但是美绪这样说,我感到很高兴。
“卡农。”小胜又伸出四根手指头,“和冷月叔叔四手联弹。”
我跟美绪和平塚打过招呼之后,微笑着说:“现在给你们弹一遍吧。”
“嗯?现在?”平塚表现得很惊讶。现在是傍晚,店里无论是专门制作寿司的区域,还是回转寿司区域,客人都很多。大家都在一边吃着寿司,一边低声聊天。
对于我的提议,美绪则表现得很平常。
“没关系。”我说。
胜太郎这半年个子长得很快,现在即使不踩脚凳也完全能够得到踏板了。
我们两个并排坐下。周围的客人们听到了些声音,都向钢琴这边投来了目光。
小胜看上去有些紧张。我用眼神鼓励他。
“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一起保护你妈妈。”我心里这样想着。
我和小胜聚精会神地弹了起来。
在傍晚温暖的微黄色夕阳下,金色的霞光透过玻璃窗,散进“冷月家”寿司店。寿司席上,一个女人托着腮,幸福地看向这两个人,另一个女人则微笑着注视着身旁散发着幸福光辉的好朋友。漆黑的三角钢琴前,一个年轻男子目光深邃,和一个小男孩随意地演奏着从容又温馨的琴音。
这是一家有钢琴的寿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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