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刘兰花那年八十五岁。耳不聋、眼不花、腰不酸、腿不疼、身子骨硬朗得很。附近村子里唱戏,她都要去看,无论下午、黑夜,场场不落空。再远一点的地方唱戏,她就让儿子用自行车驮着她,把她送过去,散戏后再去接她。她自豪地对人讲:“我的肚是个宝葫芦,里面装着千台戏。”这话不假,有很多精彩的唱段她都能背诵,唱上几句,有板有眼,比起专业演员,毫不逊色。
在她七岁那年,村里请来个戏班子。一位旦角名伶住在她家里。晚上她去看戏,武生连翻四个跟斗,名伶骑马射箭的英姿,她觉得热闹好玩。在戏台下,尽管不怎么懂,但不时也模仿戏员唱上那么两句。名伶看她精明灵巧,有一副好嗓子,很有唱戏的天赋,就教她唱《对花枪》里姜桂枝的唱段。她非常入戏,一学就会。名伶的一招一式模仿得惟妙惟肖,就是嗓音有些尖细,奶腔还没完全退去。
那名伶对兰花的父母说:“这姑娘是块唱戏的料子,如果让她学戏,将来前途无量。”兰花也哀求父母,想跟名伶去学戏。父亲非常固执,竭力反对说:“戏子、卖艺的、剃头的都是下九流的行当,招人看不起。”唱戏不成,兰花却对戏着了迷。只要附近村子里唱戏,她都要去看。有时白天干活,脱不开身,夜里也要去看。
有一年的冬天夜里,兰花约好姐妹新菊,秋妹,去十里开外的苗村看戏。天气冷的她们在台底下直搓手跺脚。新菊、秋妹本来就不怎么识戏,天气又冷,吵着要回去。兰花坚持要看,她俩先走了。戏演到后几场,天下起雪来,鹅毛大的雪扑面而来。等住了戏,雪已下了一尺多厚,台下只剩下三五个戏迷。兰花只能蹚雪回家。但到处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好像连在了一起。分不出哪里是田野,哪里是路。兰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走。路旁有座山神庙,兰花躲进去,在佛像的脚下畏缩了半夜。第二天鼻涕咳嗽不断。她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发高烧直说胡话,病的还真不轻。一连吃了好几服药,在床上躺了七天才好。
十八岁那年,兰花嫁到了西村。婆婆当家,有了管制。村里唱戏,白天根本不敢奢望去看。夜里演出《对花枪》,婆婆让她纺棉,不让去看。这可是她心坎上的好戏,说啥也不能错过。最后兰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前半夜看戏,后半夜纺棉。婆婆拗不过她,妥协了。看戏回来,兰花纺棉一直到天亮。两眼涩疼,累得直不起腰来。
婆婆去世后,她好像翻身的农奴获得了解放。只要方圆村子里唱戏,台下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村里请了外县剧团来唱戏。村干部让她点戏,她点了几出旦角挑大梁的戏。《王昭君》《对花枪》《孟丽君》。因为她热衷于旦角戏,夜里演出《对花枪》,兰花心花怒放,高兴得跟小孩似的。谁知扮演主角姜桂枝的演员突然病了。剧团要改戏,这可把兰花急坏了。她找到团长说:“戏,不能改,戏报都贴出去了,这会令观众失望的。”团长皱着眉头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兰花说:“不行的话,让我试试。”团长吃惊地指着兰花:“什么......你......这个乡村老太婆真是说疯话,火烧眉毛,还有时间开玩笑。”“老生家住南阳地......”兰花冷不丁地唱了一句,妙不可言。团长非常惊诧,兴奋地说:“行,救场如救火,你上。”
《对花枪》准时演出。锣鼓声响过,在悠扬紧促的音乐节奏中,姜桂枝手持龙头拐杖,步伐沉稳,昂首挺胸出现在台口。一亮相,台上台下的人被镇住了。唱腔落地有声,嘹亮浑厚,节奏的轻重缓急,掌握得恰到好处。台下掌声雷动,喝彩声连连不断。有一个看戏的包工头,往台上扔了二千元红包。他动情地说:“我活了五十多岁,大地方也走的不少,没有看过这样的好戏。”
住戏后,兰花在后台卸妆。团长走过来,把二千元红包塞进兰花手里说:“这是对你的褒奖,必须收下。”兰花开心地说:“谢谢你今天给了我施展的机会,有生以来,都没有今天这样高兴。”团长激动地说:“要说谢,感激你救了场,救了我们剧团。真是埋没人才,要不是你年纪大了,非请你出山不可。”
第二年兰花六十岁生日,团长带着剧团小分队,千里迢迢赶来,给兰花唱院戏祝寿。
有一次,兰花到镇上去看戏。下午唱的是《玉堂春》。苏三身披枷锁,如泣如诉地唱道:“苏三离了洪洞界,将身来在大街前......”兰花在台下议论开了:“既然是离了洪洞地界,想必来到了荒郊野外,怎么能来在大街前呢?”一位退休教师竖起大拇指说:“老人家见缝插针,批评得很有道理。”
下午散戏后,兰花到侄女家吃了晚饭,继续看夜场。夜里演唱的是《王昭君》。演出前,镇领导宴请款待演员,扮王昭君的演员推却不过,喝了一小杯酒。结果晚上演出,在一个高腔区没有挑上去,情急之下,她用技巧掩饰过去。散戏后,兰花到后台找到那位演员说:“有一句唱词,你高腔区没有挑上去。”说完,兰花又把那句唱词唱了一遍。字正腔圆,高亢嘹亮。那演员佩服得五体投地。内疚地说:“我当时没有办法,只好糊弄一下外行。想不到你们这里卧虎藏龙,没有瞒过您老人家。”说罢,双膝跪地,要兰花收她为徒。兰花郑重地说;“收徒可以,你今后一定要看稳自己的脚步,戏比天大,要对得起观众。”那演员眼含热泪说:“师父的教诲徒儿会铭记在心。”夜黑路远,新徒弟说啥也不让兰花回去。要和她同床共眠,指点她明天的戏哩。
兰花九十岁生日过后,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说胡话,说的都是戏里的台词。她声嘶力竭地唱到:“老生家住南阳地,棋盘大街......”眼睛慢慢地闭上,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