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耿山!
阿耿山!
阿耿山!
我之讨厌,犹如地上蚂蚁啃噬飞虫尸体,欲踩之而后快!当然如此想,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实在有失体统。阳光灿烂的下午,面前站着一个黑黄黑黄皮肤的孩子,斜了身子的阳光正拼命寻找可能的缝隙,留在人间贪念尘世,这孩子浑身上下都发出一股令人讨厌的气息,阳光在他面前,也收敛了光芒,躲藏起来,送了一片阴凉给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悲愤填膺的老师。
“你到底是不是在撒谎?”我疲惫至极,却要死要活讨个公道。
“没有!”他一脸无辜,痞子气般让人极度不爽的表情,侧着头,仰望天空。
“我问你的时候,你说你身上没有手机,刘老师来问你,你就说你身上有手机,还乖乖地把手机给了刘老师,你敢说你没有在撒谎!”我捶胸顿足,胸腔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了。
“没有!”他依旧要紧牙关,嘴里铁定塞了一道城墙,否则不会如此坚决。
平生最恨人骗我,对于他这种演技派的小孩,好好说话根本不会有结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的身板只有我半截高,听关老师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因此分外嘚瑟。
“有本事你再说一次!”鼓着皮球大小的眼珠子,居高临下盯着他,站在一旁助阵的关老师也站了起来,试图让他知道老师的力量。
他眼神躲闪了一下,一丝害怕闪过他的眼底,一个字清晰地吐出来,“有!”
我一听就七孔冒烟,恨不得把他撕个稀巴烂,正欲抓着他的小尾巴就地惩罚他。他狡黠的眼珠子透闪闪噗嗤噗嗤地叫嚣着,一声响亮,再次击溃我的中枢神经。
“没有!”
“你一会儿说没有,一会说有,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气炸了,支气管炎都要炸开了,我怎么会教个这样的学生,老天不长眼!
“没有!”
关老师看不下去了,拿起手里的一摞卷子,噼里啪啦盖在桌子上,一阵红晕漾开在气鼓鼓的腮帮,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从后面躲开,躲之前撂下一句话,“李耿山,如果你是怕我,才不说实话,现在我走开,你总可以在关老师面前说实话了吧。”
下午的阳光正茂盛如初生的牵牛花,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四点十分,在和这个难缠的小孩博弈过程中,已经慢吞吞过去了十分钟。心里冒了不知名的酸水,心若不自欺,又何须如此和一个孩子较真,真是活该。
四点二十分,站在阳光下,让汗水肆意张扬了十分钟,我又返身回到教室里,阿耿山依旧吊儿郎当固执如牛,我已经浑身无力了,实在无心和他再斗智斗勇下去。关老师做为我的队友,自然替我出头,依然不遗余力盘问他。
“你到底承不承认你在撒谎!”我仰望窗外的蓝天,心有不甘,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狮子吼,气急败坏。
“没有!”他死咬不放。
“你骗人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心里堵得慌,如果我不是一个老师,他不是一个学生,我们之间平等且能使用暴力,我定然分分钟钟能把他打成残废。
“没有!”他上辈子一定是吃了秤砣。
“好,”关老师拍案而起,“你既然肯定你没有撒谎,那你看到石老师的时候,手机不再身上,为什么刘老师来了,你的手机就在身上了?”
李耿山鼓鼓的大眼睛,线条分明的双眼皮,紧抿的小嘴巴,一幅天真无辜的模样,犹如初次见面时,让人心不设防,也无厌恶之情。都说日久见人心,一年下来,他最初给我们的印象,被自己残忍地破坏了,想弥补都找不到源头。
“来见石老师的时候,我把手机给了卢伟城,并告诉卢伟城,无论如何,一定不能给石老师。当刘老师来的时候,卢伟城怕了,就跑过来,悄悄把手机塞到我屁股上的袋子里,”他一口气把隐藏的秘密说了出来,边说边睥睨我的表情,“所以,我没有撒谎!”说完这句又理直气壮看过来。
我看着他,凶狠狠地,嗜血的狮子在沉思。
关老师紧接着问:“那你刚刚怎么又改口说手机‘有’在你身上?”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关老师,又看了一眼我,小声道:“怕石老师!”
“难道你怀疑,我在冤枉你!”我心里那个憋屈,我明明四只眼睛都看到他来见我的时候,手机就放在他屁股后面的袋子里,从哪里又冒出来个卢伟城。
关老师也被这个孩子打败过无数次,伤了无数次的小心脏,这一次,她也爆发了。
“你说卢伟城能作证,你没有撒谎,好,现在我们就去村里找卢伟城,如果卢伟城证实你说的话是对的,那我们俩个给你道歉,如果卢伟城证明你在撒谎,你要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还在嘴硬。
“好,那我就给你写个牌子,上面写着:李耿山撒谎骗老师,你敢不敢一天都戴在身上!”关老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好面子,如此狠招,看他如何接招。
“好,没问题!”竟然敢接招。
低头看了看手机,四点四十分,双方对峙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关老师和我随手锁了门,像是抓贼一般,跟着阿耿山出了学校,往村里的方向走去,周围都是三三两两的好奇宝宝,我俩目不斜视,径直跟了他去找卢伟城。
村里有条小河,遇上天气晴朗的时候,河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
沿着小河往上走,水渐渐平缓,河底的鹅暖石突出水面,四五个年轻女孩正弓着腰低着头,在河水里洗头发,远远看去,就像一幅色彩明亮的油墨画。突然一个肥硕的头抬起来,一张黝黑的胖脸,花枝乱坠笑在花丛间,定睛一看,不是卢伟城这个小胖子,还能是谁。
只见他全身湿透,蓝色的T恤衫上水滴刷刷往下流,关老师正愁,走了大半天还是没有看到卢伟城的影子,正想着曹操没想到曹操就来了,还是从画里走出来。
关老师大步上前,抓住卢伟城,没等卢伟城反应过来,关老师已经噼里啪啦开始问了。我站在桥头上,前面站着阿李耿山,远远看着关老师和卢伟城,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木讷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倔强小孩,想着陪伴他们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竟然无比辛酸。我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无论哪种结果,也许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批评的风暴。与我,却是心痛。
他如果没有撒谎,我该欣慰,却心痛我竟不敢相信自己学生的实话。
他如果撒了谎,更不用说,我心痛他竟然骗了我。
哪种结果,我都是不能承受之轻。
山明水秀,清水芙蓉女,却因为我的心情,大煞风景。
不能出神了,关老师已经往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耿山,我们俩个老师向你道歉,卢伟城说的确是刘老师来了之后,他才把手机给你的。”关老师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
“李耿山,石老师跟你道歉。”我心头微微一颤抖,既没有冤枉他的后悔,也没有刚刚假想的心痛,如近处一汪小溪流,平平静静的。
他既没有笑,也没有难为情,只是大方说了句,“老师们不用道歉!”
这是客气。你小子别太嘚瑟!
“虽然我们冤枉了你,可是你带手机到学校来,就是不对的事情,既然做了不对的事情,就有惩罚,你明白吗?”夕阳悄悄落在了对面的山头,他因为坚持自己没错,用自己的坚持换来了一个清白,阳光似乎也眷恋了他几分,洒在他身上的光芒分外柔和。
罚他抄两篇课文,算是小惩大诫。
看着他和其他凑热闹的小屁孩高高兴兴远走,我和关老师转过身,朝来时的路折返回校。再次打开手机,五点二十分,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支教,是一件很忙的事情。每天都有各种斗智斗勇,血淋淋的教育现场,可是这一次,我不知被什么力量强力地冲撞了,尽管他调皮,他惹人生厌,可是他学过晏子使楚,知道面对强敌,要端正立场,至死不渝。咬紧牙关,就能还自己一个真相大白。
三生有幸,前世,今生,来世,我来支教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不幸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