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非常恨我的母亲。
这段时间超过10年,从我的小学六年级到大学毕业后工作。
这种恨是由从小开始的一点点不喜欢、不开心汇聚而成的。
比如:
从小到大我被母亲骂过无数次。
“你这个人没用了!”
“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为什么又把碗打碎了!!”
“你有没有脑子!”
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每天面对各种孩子,其中不乏非常顽劣的,她可以非常有耐心、非常和蔼、非常轻声细语。可是对我,也许是她的耐心已经在面对学生的时候用完了吧?总之,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她对我温柔的片段,一刻都没有。
而且,事实上,我并不笨。在父母从没指导过的情况下,我读书的成绩除了大学,一向名列前茅。而且,我考上的大学,很不错。
又比如:
母亲喜欢掌控家里所有的事。我的事当然也不可以脱离她的掌心。
初中毕业前没有零钱,一分钱都没有。
要买辅导书?要跟父母说清楚,父母觉得有必要买的,他们去买,没有必要的,就不买了。有没有必要视乎他们的标准。
想吃冰棍?有饭给你吃就不错了。
最后,我想钱想疯了,偷偷从父母专门放零钱的小柜子里拿了好多次钱,五毛、两毛的拿,攒着买了好多次零食,躲在校园某个地方吃完了再回家。也许是每次都拿得比较少,所以一直未被发现。
当然,这种掌控只是最基础的。
还有一堆的规矩:不能去同学家玩,不经批准不能出学校大门(我家一直住学校宿舍,直到初中毕业),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吃饭。
拖地一定要先从客厅的电视柜角落开始拖;
切黄瓜一定要对半剖开再切;
洗碗要先用黄色的盆洗再用蓝色的盆冲洗;
洗衣服要先把A桶里的水倒到B桶里装起来,再用C桶把洗了,第一遍过水放B桶,第二次过水放A桶;
做错了顺序,就开始被轰炸“笨”“猪脑子”。
甚至,考哪个学校都要由她决定,不然,“我不给你学费,看你拿什么读!”
当然,偷看我的日记、截了男同学写给我的信这样的事,就更加不用说了。拆了、看了、还偷偷收起来不给我。要不是很多年后大扫除翻出来,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事。
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叠加起来,母女之间的冲突简直如一日三餐。
一开始因为年纪小,我是低头挨骂、默默流泪的那个。
稍微大了点,我开始顶嘴,然后成了挨揍的那个。
再大一些,我有了自己的主张,开始牙尖嘴利,对骂到母亲火冒三丈,就成了差点被母亲赶出家门的那个。
到最后,我已学会说话诛心的技能。母亲骂不过我,也打不动我了,气哭了。让我滚过去跪下向她认错,不然永远不会原谅我。
而我直接转身走开,漠然的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我们母女之间,在吵架时说尽了世间最绝情的话。
母亲曾说:
我就算养条狗,也会对我摇摇尾巴,养你还不如养狗。
如果我把养你的钱攒起来,丢到海里都能听到一声响?养你有什么?有什么用?!
我以后老了,就算穷到当乞丐,也不会到你家门前去乞讨!!
曾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已走火入魔,脑子里一直想着: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
三更半夜睡不着觉,感觉一直有人在我耳边怂恿我:起床!去厨房拿把刀,把他们都砍了!砍了!
所幸,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我疯狂的看各种课外书。对的。就是那些没有零钱,但在我的要求下父母认为有必要而买回来的课外书。在那些书里,我愤怒到近乎变态的心情一次又一次的得到安抚和平复。
这些书是《童话大王》、《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感谢这些已经淹没在岁月中的期刊,让我的生命得以有现在的方向。
那一切愤恨,在我上大学后,得到了缓解。因为远离父母,一年只有两个假期的相对。
每个假期都是回去前几天和睦相处,接下来的日子开始小吵、中吵、大吵、假期结束、回校。
尽管如此,但总算得到了缓解。特别是开始工作后,连回家的日子都少之又少,想吵也只能在电话里吵,吵怒了挂电话,也就结束了。我们总算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像一对正常的母女一样,也开始偶尔有开心、轻松的聊天的时候了。
只是,那些过往的不快和压抑,在我的生命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很孤僻,在没有电脑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可以整个假期,连家门口都不出一次。
母亲问:别人回来都找老同学聚会,你怎么不去?
我呵呵:你不是都不让我出去的吗?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出去了,你应该高兴啊?
我曾好多年一直单身,母亲急啊,各种试探我,暗示我。
我呵呵: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阻挠我吗?我现在对男人提不起兴趣了。
我很自卑,母亲曾经的“猪脑子”“笨死了”让我在面对上司时,深怕自己的能力受到质疑;即便在工作多年以上,高居总监之位,依然整日惶恐,生怕不知道哪个时候,自己就无法继续优秀了。
这些后遗症,让我对母亲的恨意一直无法消退。
直到在工作后的一个春节期间,我和父母亲遭遇了一次撞车事件。从那时开始,我对母亲的恨才开始逐渐消散。
那时,我、母亲坐着父亲的摩托车前往很近的亲戚家的路上。忽然后方有个人骑着摩托车从右方骑上来,毫无预兆的就左拐,父亲刹车不及,往左闪避没避开,反而因为惯性,三个人从车上狠狠摔了出去。
我只感觉自己“啪”一声整个人重重拍在硬硬的水泥路面上。摔下来的第一个动作,我抬头看了一下前面,父亲已经站起来,气冲冲的走向那个人,而母亲还趴在离我不远的地上,没有动。
我爬起来,冲过去。速度快到我觉得自己成了小说中轻功绝顶的女侠。
扶起母亲,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次,手轻轻的从头到脚的摸了一次,又把母亲的袖子、裤腿全部掀起来细细看了一次,慌乱的问着:“有没有摔到哪里?痛不痛?哪里痛?头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伤了?”
从我学会和母亲对骂开始的这么多年里,我几乎没有哭过。
而这次,问了两句,我感觉自己已经心疼到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到了亲戚家,母亲跟亲戚说我第一时间来扶她,语气带着骄傲。我忽然觉得相当心酸、愧疚。这么多年来,我与母亲的关系是得有多恶劣,才会让她把这种身为子女必定会做的事情,当成一种值得骄傲的事情,来跟亲戚分享。
躲进亲戚家的洗手间平复心情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有一条很长的擦伤和小量出血,袖子也已经被擦破,大腿外侧一大片淤青。我震惊于自己对疼痛的后知后觉,更震惊于,我真的逃不过血浓于水的“俗”,我那么恨我的母亲,却也那么深深的爱着她,如此见不得她受一点伤。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的态度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已不敢去深想。
而她,应该也未曾想过,她曾那么深的伤害过我,让我如此痛恨她。
从此,我重新学习忍。
而母亲,虽然一如既往的强势,但也收起了那些难听的用词。
我告诉自己,尽量忍,心平气和的沟通、讲道理。尽管很多时候还是沟通着沟通着,又开始大吵。
但,至少有沟通了不是?至少,我们已经不会吵到跟仇人一样。
对母亲的恨意,一直到我生完女儿坐月子时才真正完全消散。
在睡眠上,女儿比普通的婴儿难搞很多。
别的宝宝在满月前基本处于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而我家女儿基本只能抱着睡。还没放下床已经嗷嗷哭,或者睡着了就开始吐奶。抱着睡也只能维持一个姿势,手稍微松一点就醒,醒来又开始嗷嗷哭。
月子里,我拖着虚弱的产后身体平均一天睡不到4小时,最短的时候试过一天只睡了2小时。而产前又是高危入院,当时真心觉得这女儿就是来要我的命的,偶尔还会极端的想:我会不会累到猝死?
当时母亲照顾我坐月子,心疼得不行,强烈要求让她来带孩子。只是我又如何忍心让一个年过6旬的老人来受这个罪。况且,我并不认为,母亲能比我更懂我女儿的情绪、更能安抚她,即便连我先生,也做不到。
因为这个问题,母亲和我,甚至有过小小的争吵。最后,在一次我实在困得撑不下去的凌晨4点,我投降了,在母亲过来说让她带孩子的时候,我同意了。让母亲帮忙带女儿两小时,到6点换我来带。母亲就把女儿抱回了自己的卧室。
其实那时,我心里依旧是觉得母亲哄不住我女儿的。但是当时自己已经又困又累,感觉只剩灵魂在飘了,急需补觉,只能如此。
果不其然,我刚调好闹钟、合眼,就听到女儿在隔壁卧室哭起来了。哭了两分钟,不哭了。我认为是母亲哄住了,安心睡了,才刚朦朦胧胧的睡着,女儿又开始哭了,哭了一小会,又停了。我继续睡。不料又是刚睡着,孩子又开始哭了……
我崩溃了,纠结着不如爬起来把孩子抱回来自己哄算了,反正也是没法睡,就别让她骚扰其他人了。正这么纠结着,孩子又不哭了。而且,这次是好久都没再哭。
我舒舒服服、安安静静的睡到了清晨6点,闹钟响了就下床出了卧室。因为怕把女儿吵醒,影响全家睡眠,我推开隔壁卧室房门的时候是近乎无声的,所以,在打开门看到了可能改变了我一生的那一幕。
头发已经花白的母亲半倚着床头,一边手肘撑在床头小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用自己的枕头、被子垫高,僵硬的维持着一个刚刚好的姿势,稳稳当当的抱着我的女儿。而孩子,睡得正香甜。
我得以安安静静的睡这2个小时,就是我母亲用这样的方法换来的。
我蹑着脚刚走进卧室,母亲已经睁开眼睛。看到是我,轻轻的“嘘”了一声。直到我慢慢把孩子接过去,她才慢慢的伸伸腿,又伸伸手,小声的说了一句:你女儿真难搞,和你小时候一样。
这小小声的一句话,听在我耳里,却如穿过隧道的风一般,那么多年的怨恨、不满,随风呼啸着,尽数远去了。
我庆幸,这时的我,尚算年轻,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和母亲在一起。
因为,至此,我对母亲,只剩下了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