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名将赵牧:“我陈国注定要在这场争斗中落幕啊。无论将来你们谁来,记住我的话,善待我陈国百姓。”
楚国太子柳静晨:“你不退兵,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和平!如果你依然紧握杀戮之柄,那么,我向你宣战!”
齐王周谨:“杀人的事,寡人来做。寡人这一生的功过是非,就留由后人去评说吧。”
天子:“名将赵牧的两名得意弟子就要在予的面前上演一场生死对决,真是让人期待啊。”
一、盟约
一把木剑静静地停在柳静晨的喉前,持剑的小女孩身着楚国制式的皮铠,火红的锦带束紧细腰,还在发育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看了看对方手中还剩半截的木剑,猛地甩头,搭在额前的长发扬起,不屑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看见她的容貌,柳静晨愣了一下,他抓了抓头,脸刹时红了,“我......我输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站在一旁的弥衡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你连我妹妹弥娜你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我?来来来,我要重新和你打。”
站在远处观战的老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摇了摇头,“自取其辱。”
“弥相,君上请您过去。”一名宫人走过来,对着老人行礼。
观云台。
“君上选好了么?”丞相踏上台阶,走过去停在楚王身后。
“叫弥丞相过来就是商量这事,那些朝臣们吵了一上午,寡人现在脑袋还乱糟糟的。”楚王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着远处的风景,“上午的朝会你一直都不说话,是等着寡人私下里来问你?”
丞相沉吟片刻,“倒不是老臣沽名钓誉,而是,老臣心里还拿不定主意。”
“照那些朝臣所说,齐国大王子继位的可能最大,文臣里面支持他的很多。而二三王子一母同胞,军中支持二王子的人不少。”楚王沉默了一会,“齐王以和平盟约提出互派儿子学习三年,倒是给寡人出了一个难题,寡人就一个儿子,他齐王倒是省了不少心。”
“君上似乎对齐国四王子周谨没有关注。”丞相苦笑。
“四王子?”楚王扭头望着他。
“生于帝王之家,没有显赫的背景,难有作为。”丞相捋直被风吹开的长须,微笑,“四王子的生母可是陈国的公主,他现在不受齐王待见,那只是因为齐王攻打陈国被名将赵牧打得丢盔弃甲,颜面尽失,而迁怒于这对母子。”
楚王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陈国王室人口凋零,陈王年迈,儿子偏又落下病根蚩蚩蠢蠢,无法继承王位,公主远嫁齐王,这陈国王室血脉......可就这位四王子一人了。”丞相见楚王依旧在沉思,继续说道:“这个四王子从小受到排挤,他想要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就像在林子里的野兽,能成大事。”
“如果寡人选这个四王子,那么就等于控制了齐国和陈国,说不定还会为齐国的那些王子们点上一把火。”楚王轻轻吐了一口气,再次遥望天上的行云,“只是不知道给静晨留了个什么样的对手。”
夕阳西斜,街道上的行人慢慢离开了。三个半大的孩子走在夕阳下,声音还在远远地送过来。
“哼!小气鬼!你们两个都是!”
“妹妹,那把巨剑是别人结婚时,用来守夜用的礼仪剑,不值钱的。”
“好玩!”小女孩依旧生气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还是太子呢,抠门!”
“刚开始你又没说要买东西,我们都没带钱,你一会要这,一会要那,金山也被你搬空了。”柳静晨与弥衡对了对眼神,“对吧?弥衡。”
“就是!现在反倒是咱俩的不是了。”
“弥娜,你别走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了。你告诉我,你要买那么多东西干吗?”
“我可以卖钱。”
“卖钱?你拿我俩的钱买东西卖钱?”
“卖钱了就是我的钱了。”
“可是......你要那么多钱干吗?”柳静晨挠了挠头,停在夕阳里。
“笨!我当然是买我喜欢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这样才好玩嘛。”
两天后。
“柳静晨你快出来,我抱不动了。”弥娜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跑进东宫。
柳静晨跑出来接过匣子,有些沉重,“这是什么东西?”
“送给你的。”弥娜活动了一下臂膀,歪头看着他,“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哦。”
“你哪来的钱?哦,你将我们给你买的东西卖了,买的这个?”柳静晨看了一眼,木匣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色泽黝黑的材质上篆刻着远古的图案。
“反正是我的钱。”弥娜拍了拍木匣,盯着柳静晨的眼睛,一脸神秘,“打开看看。”
一柄古剑静静地躺在木匣里,朴实的剑鞘上布满暗褐色的印记。柳静晨拿起剑,是适合自己的重量,剑刚出鞘两指,似有似无的光华溢出来,一片肃杀之气,青灰色的切口就像一只随时都会扑起来伤人的猛虎。他不禁赞叹,“好霸道的剑!”
见柳静晨愣在那里,弥娜笑望着他,“喜欢吗?”
柳静晨将剑提在手里,冷冷的剑锋反着刺眼的阳光,“这真的......真的是送给我的么?”
“当然是真的!”弥娜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是用我的钱给你买的!”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怕你没有听清。”
齐国。
“周谨,你听说了么?楚国要与我们互派王子学习三年。”陆雪羽双手离开琴弦,轻轻问了一句。
“嗯,楚国还在挑选哪位王子。”周谨脸红了红,不敢抬头看她,“不会是我。”
“为什么?”
“不就是质子么,楚国也不傻,肯定会选父王最喜欢的儿子。”周谨偷偷瞄了一眼那个美丽的女孩,头垂下去,脸更红了。
屋外传来小女孩的哭泣声。周谨的目光从琴房的窗户投过去,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被陆冬青追着打,“陆冬青,你怎么又在打人。”
“她将家里的食物分给那些下人吃,还不该打么?”陆冬青扭头望着他,对于齐国四王子并不惧怕,“再说,我打我妹子,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有能耐别天天缠着我姐!”
“你......”
陆雪羽噗呲一笑,起身站在周谨身旁,“千月虽然是我父亲酒后与下人生下的孩子,可天天与下人玩在一起,失了尊卑,受点处罚也是应该的。”
“下人么?”周谨望着那个躲在廊柱后哭泣的小女孩,喃喃自语,“下人......就不是人么?”
六个月后,入夜,陆府。
“楚国竟然挑选了四王子周谨,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君上自然不会遂他们的意。”老人推开窗户,望着外面的夜色,“雪羽,看样子周谨最近就要去往楚国了。”
“父亲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陆雪羽站在老人的背后,轻轻问了一句。
“最近君上一直都在刻意抬高大王子的地位,甚至将很多重要事务也开始交给他打理。”老人回身望着自己的女儿陆雪羽,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交错,“我知道周谨很喜欢你,那天你就不要去送他了,你身上担系着陆家的未来。”
陆雪羽沉默了。
“你喜欢上了他?”老人的目光箭一般投过来。
“没......没有。”陆雪羽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万一父亲赌错了呢?”
听了她的话,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陆千月看了姐姐一眼,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是啊,世事无常。周谨的外公毕竟是陈王,现在楚国要他去......”老人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
空气似乎凝固了,静得连人的心跳都能听清。
“千月!”老人打破沉默。
陆千月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是在叫自己,才怯怯地应了一句,“爹!”
“你准备一下,到时就随四王子去楚国,照顾他的起居。我齐国丞相的女儿跟随前往,显出咱们对四王子的重视,也算照顾了楚王的面子。”
“我......”陆千月还想说什么,可看见父亲冷厉的目光,低下头去,“是。”
两年后,楚国。
春风流过高岗,茸茸的青草钻出地面,不知名的野花跟着青草摇曳,宛如一片绿黄色的波涛。
弥娜拉着陆千月跑回来,看着躺在草地上的两个大男孩,“你们怎么不起来玩啊?”
柳静晨与周谨依旧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怔怔地看天。
“对了,一直想问你们。”弥娜在他们身边坐下来,“咱们算不算是朋友了?”
“当然算朋友。”陆千月蹲下来摘了一朵小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周谨,我问你,如果柳静晨遇到了危险,你会不会救他?”弥娜将一片草叶丢在周谨的脸上,问了一句。
周谨一下子坐起来,扭头看了一眼柳静晨,“我当然会救他,如果他死了,我就......没有朋友了。”
柳静晨跟着坐起来,看出了他脸上的认真,“周谨,我也会去救你的,因为你也是我的朋友。”
周谨看着柳静晨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难得的严肃让他有些局促不安,“你是楚国的太子,救你的人应该很多吧。”
柳静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听说,两个月后你们就要大婚了,我也没有东西送给你们,就按照你楚国礼仪,执礼仪之剑为你们守夜吧。”周谨碰了碰柳静晨,轻轻说了一句。
“那是弥衡的事情,哪能让你这位齐国王子为我守夜。”柳静晨望着眼前红着脸的弥娜,笑了笑。
“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柳静晨沉默了一会,岔开话题,“你来楚国已经两年多了吧,过段时间,我就要陪你去你们齐国了。”
“嗯。”周谨避过柳静晨的目光,扭头望着天边的云彩。他迎着吹过来的风,仿佛闻见了家乡那淡淡的青草香。
弥娜站起来,对着两人喊话,“既然大家都成了好朋友,要是以后谁遇到危险,得到消息的人就要去救援,谁都不准反悔。”
日月星辰仿佛被盛在一个巨大的银盘里,被一个看不见的齿轮带动着缓慢运转,每个人的命运都在那个齿轮的转动下,起起落落。一个新的时代,正悄无声息地揭开序幕。
两年后,齐国边塞。
柳静晨与周谨坐在野外的老树下,看着远处的战士们操练,面前的篝火火焰正盛,盛酒的锡壶咕嘟嘟沸着,酒香溢在四周。
“这样的阵法看着稳固,如果敌人用骑兵冲击你的两翼,你如何应对?”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两人一起回头,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他们身后。那人一袭朴素的褐色长袍,手牵一匹瘦骨嶙峋的白马。细风吹在他身上,看着有种超脱尘世般的洒脱。
“你懂阵法?”柳静晨与周谨对视一眼,微笑着问。
“以前学过一些,只是些皮毛而已,精深的东西要在战场上摸索。”那人走过来,在两人身边坐下。
周谨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演练场,脸色开始凝重。场中的战士行军速度越来越快,战马在场中竞相追逐,带起遮天的烟尘。没有训练过的新兵慢慢跟不上冲锋的势头,队形逐渐变得臃肿松散起来,奔出两里之后,整个队伍拉长了两倍。
“这不是阵法,倒像是溃退的士兵。”来人看了一眼操练的战士们,微微一笑。
周谨斜了他一眼,将目光停在他的手上,“你是什么人?”
“粗野山夫而已,四王子不知道也罢。”来人搓了搓手,伸近篝火。
“你认识我?”周谨愣住了。
“这么年轻就能节制齐国精锐忠武军,这不难猜吧。”来人笑出声来,白净的脸上映着火光,“我见过陈国长公主,你和你母亲很像。”
“你刚才说这不是阵法,精深的阵法怎么才能练出来?”柳静晨将嘴里叼着的草叶吐在地上,问了一句。
“楚国太子柳静晨是个很虚心的人呢。”来人转头看着柳静晨,沉默了一会,“敢问太子,这战场之上,靠得是那些精深的阵法么?”
“不靠阵法靠什么?”周谨插进话来。
“阵法固然重要,却也不是战场上致胜的首要条件。就像这个破甲阵,对付敌军的圆阵不错,圆阵四面有盾,还有长矛环绕四周,其他阵法想要突破很难。破甲阵就不一样,飞斧与长矛可以从上面投进去伤敌,虽然他们有盾,想要全部都拦下并不容易。”来人指着远处的骑兵,皱起眉头,“可是你们看,如此松散的阵形,上了战场也是送死。所以,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人!”
“人?”
“对!令行禁止,人人都有赴死的勇气。”来人将目光收回来,笑了笑。“说到底,打仗靠的就是将士用命。”
周谨与柳静晨对望一眼,一齐起身对着来人行礼,“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谈不上什么赐教,看两位王子辛苦练兵,只是不得要领,发些感慨罢了。”来人一挥手,站起来牵起白马离去了,“如果两位不嫌我这粗俗之人,明日再来老树下即可。”
看着那人逐渐远去,柳静晨碰了碰周谨,“你看见他右手虎口上厚厚的茧子了么?”
“那是握刀握出来的。”周谨点了点头。
时间就在那棵老树上悄悄溜走了,经历无数岁月洗礼的老树失去了活力,枯萎得有些沧桑。
“感谢老师这一年来的敦敦教诲,学生收获颇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明日学生就要回楚国了,在此与老师作别。”柳静晨掀起袍摆跪伏下去,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虽然老师一直不愿告知姓名,但我们大概也猜出来了,老师应该就是陈国名动天下的虎将赵牧吧?”
赵牧扶起他,迎着漫天云霞,久久不发一言。
“老师还有什么要交待学生的么?”柳静晨走过去与赵牧并肩远望。
“这天下风云诡谲,不想为鱼肉,就要为刀俎。齐楚两国国力强盛,远非我陈国可比,大家都在积蓄力量,为新一轮的征伐做准备。”赵牧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脸上扫过。
“老师何出此言?”柳静晨问。
“你们心里是明白的,只怕你们心里已经有了全盘计划吧。新天子贪图声色,早已失去制衡诸侯的实力了,天下还有谁能阻止你们登上天子的城墙?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你们会错过么?”赵牧落寞转过身去,再次遥望天边的晚霞,“我陈国注定要在这场争斗中落幕啊。无论将来你们谁来,记住我的话,善待我陈国百姓。”
“老师不还握有名震天下的宁远铁骑么?”周谨抓了抓头。
“如果我再年轻一些,战场上还没有人敢挡在我的马前。可是我老了......老了啊。”
“老师正值壮年,怎么能说老?”柳静晨看着老师的背影,不知什么时候,那人的头上竟有了白发。
“老了就是老了,老得见了血也会害怕,总想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也失去了在战场上与人拼命的冲动。”赵牧回身望着柳静晨,“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有些场合我并不喜欢。”
有些人在历史中落幕,就会有另一些人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对他们来说,历史才刚刚开始。
二、王位
“这是......酒么?”周谨指尖轻轻扫过酒具,将酒樽端在手里。
“陈国特有的烈酒。”赵牧笑望着他,眼神带有一丝挑衅的意思。
周谨低头嗅了嗅酒香,一饮而尽。
赵牧轻轻鼓掌,“好气魄 ,不怕我下毒么?”
“名动天下的虎将赵牧自然不会做那种事。”周谨笑了笑,将酒樽放回桌面上,“况且,你们费那么大的劲将我这个落魄的王子弄到这个战场上,总是要图点什么的。”
“你比我想象的聪明。”赵牧微微眯起眼睛,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乱舞。
周谨望着眼前绵延十余里的宁远城,城头仿佛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只有箭孔后无数道冷厉的目光投下,让人心头一颤,“老师是在拖延我攻城的时间么?”
“十几年前,你父王也曾亲率大军攻打此城,死了五万人也不能破。”赵牧指着对面默然肃立的战士们,转头问他,“你准备死多少人?”
“我母亲死了,我想了三天三夜,她是为我死的,她是不想连累我,可我还是我,没得选。”周谨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忠武军战士,再转头望着那个老人,“即便我们都战死在你们都城下,也只能默默地做个英雄。”
“默默地做个英雄?”赵牧放声大笑,花白的胡须微微颤着,“你的本事是我教的,可不是让你用来说这些丧气话。”
“我也想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将军,可是......”周谨深深地垂下头,望着膝前那一小块红毯。
“是因为你的母亲?”赵牧坐直了身体,怒视着他,“我陈国长公主给你丢脸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受父王喜欢,所有人都与我保持着距离。”周谨摇了摇头,声音苦涩,“我身为齐国四王子,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又能做什么呢?”
寂静,只有细细的秋风在两人之间悄悄流过。
“周谨,如果你攻破这座城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赵牧沉默良久,回望着宁远城,“陈国将不复存在了,你想这样吗?”
周谨抬头望着他,忽然发现那个老人在那一瞬间变得那么凄凉。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训练忠武军么?你又知道为什么你的忠武军在我宁远铁骑面前不堪一击么?”
周谨松了松衣领,望着天空的流云,“我大概猜到了。”
“这十万忠武军早已今非昔比,他们可以助你扫荡风云,握天下之权柄。”赵牧理了理被风吹开的长须,转头盯着他的眼睛,“你提拔的那些将领我都打了招呼,我怎么能让你三哥控制忠武军。这支军队只有在你的手里,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你是说......”
“不错!我要你去争,争这个天下!”赵牧目光冷冷地落在远处,却让他心头一寒。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事,只有你能帮我。”赵牧转头望着他,目光变得柔和,“你外公年迈多病,只怕也在朝夕之间。你舅舅从小落下病根,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商,无法继承大统。你母亲也不在了,我陈国王室只剩下你一个人。”
“老师是要我带着这十万忠武军造反么?”周谨稳定心神,与他对视。
“不是造反,是去争。”
“为陈国争取时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且不论我成与不成,陈国迟早也会被灭国。”
“你母亲为了陈国不被灭而死,你心爱的姑娘嫁给你大哥,你不恨么?”
周谨看了老人一眼,畏缩地移开了目光,“她......她是一心要做王后的。”
“千月呢?她喜欢了你那么多年,她也是想要做王妃么?”赵牧怔怔地看着他,“下个月她就要嫁给你二哥了。”
周谨仰望苍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你唉声叹气了,看你这副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好自为之。”赵牧说罢,就要起身。
一只手有力地按在赵牧的肩头,将他按回座位里,“我有些问题想问,还望老师开诚布公。”
赵牧望着那个年轻人,等待着他的话。
“老师费尽心思让我去争这个天下,图什么?”
“陈国国小言微,灭国之祸躲不过去,无论被谁统治,陈国人也都低人一等,沦为贱民。”赵牧沉思片刻,缓缓作答,“你身上有一半陈国的血脉,唯有你登上王位,才会将陈国国民当成自己的臣民。”
“可是你应该知道,仅凭这十万忠武军控制京城,根本没可能,拱卫都城的近卫军离都城不到二十里。”
“如果我把五万宁远铁骑交到你手里呢?”赵牧静了一会,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宁远铁骑?”周谨吃了一惊,“那可是你陈国的护国神器。”
“是啊。虎将赵牧的时代已经过去,周谨的时代就要开始了。”赵牧四周看了一眼,满眼悲怆,“你做好准备了么?”
“我得在千月成亲的那天赶回去,所以我不会给你太长的时间。”周谨沉默了一会,站起来,对着他拜了拜。
赵牧望着那个年轻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似帝王般的威压,他急忙起身还礼,“一切拜托了。”
楚国国都。
“这消息可靠么?”楚王坐在大殿里,对着台下的年轻将领皱起眉头。
“绝对可靠!齐国驻扎在边境的军队都动起来了,看样子都在赶往齐国都城。”弥衡迎着楚王的目光,加重语气,“没想到陈国的宁远铁骑也参与进来,五万宁远铁骑压制着十几万近卫军不敢动。”
“齐王呢?听说他一下子病得很重。”
“齐王的暴病给了周谨起兵的理由,他就是打着齐国太子毒害齐王的旗号打进都城的。二王子和三王子在军中势力很深,自然不会错失这个机会,他们手下的将领都动了。”
“这样看起来,陈国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周谨身上。”楚王轻轻叹了一口气,“静晨呢?他是什么意见?”
“属下正要向君上汇报。”弥衡抬头看了一眼楚王,感受到了那人脸上的严肃,“妹夫......不,太子带着两万骑兵也赶了过去。”
楚王笑了,“看样子他选了周谨。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他说,周谨不能死,这是他的底线。”
“周谨就像一只猛虎,但是这只猛虎却被一群饿狼困住了。现在静晨也卷进去了,等着吧,这场战斗很快就会有结果。”楚王眼神清亮,仿佛可以洞穿一切,“弥衡,你现在已是我楚国的大将军,做事还是要沉稳妥当,将来要做一个像赵牧那样名垂青史的名将。”
“属下,属下定不辜负君上的厚望。”弥衡立即跪下去。
“你点齐兵马去齐国一趟,谁做齐王寡人根本不在乎,静晨年轻气盛,想去玩就让他去玩,但他现在孤军深入,寡人不希望有人伤了他。”楚王站起来,从他身边绕过去,“这场争斗你就不要参与进去了,把静晨平安带回来就是大功。”
“属下这就去。”
“还要去告诉你妹妹,已经是太子妃了,也由着他的性子胡闹。”楚王已经走出大殿,可声音还是遥遥地传进来。
一个月后,楚国王宫。
“这个周谨短短一个月就平息了动乱,还是有些魄力的。”楚王将齐国送来的国书放在文案上,“静晨,你真的决定亲自去祝贺他?”
“那日,当他站在城墙上举着他二哥三哥的人头,向着城下的将士们喊话时,我就发现他这个人变了,虽然有些陌生,可那也是最有效的手段。”柳静晨仿佛还沉浸在那场惨烈的厮杀中,“所以,做了齐王的周谨,我想认识一下。”
“你也算救过他,做了朋友该做的事情,他应该不会难为你吧。”楚王沉吟片刻,微微点头。
齐国,分封台。
“静晨,我和你不一样,你生下来什么都有了,我拿命去拼也未必能得到。”周谨轻叹一声,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你是楚王唯一的儿子,王位迟早都是你的,你也有爱你的妻子,你有很多好朋友,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们也是好朋友。”柳静晨默默地注视着他,将端起的酒杯又放回桌面上。
周谨愣了一下,随后拍了拍他的肩头,“我被叛军围住的时候,我站在城墙之上,看见你为了救我,在叛军之中拼命厮杀。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就算那天我战死了,这一生也没有遗憾了,真的。”
柳静晨抬头看着周谨,却发现他正看着远处的天空,目光冷漠中透着威严,“如今你已经贵为齐王,整个齐国都是你的了。”
“静晨,你今天说我僭越,是指我带你在这只有天子才能踏上的分封台饮酒么?”周谨收回目光,换了话题。
柳静晨点了点头。
“那你随我上了这分封台,是不是也僭越了呢?”周谨冷哼一声,脸上微微泛红,“天子?徒有其名而已!”
柳静晨低低地笑,“你消遣我?”
“你不也在引我话么?”周谨皱了皱眉,再看过去,却发现柳静晨已收起笑意,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什么僭越不僭越的,我早已不在乎了,你跟上来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武夫争胜挥剑之间,国家争雄却非朝夕。一次兵勇之胜,不足论成败,未来的路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想,君王若决策错了,很难挽回。”柳静晨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敬向周谨,“我有耐心等。”
“大争之世,诸侯列国有能力取天下者,唯你我而已。”周谨默默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
“我哪有你那么大的雄心。”柳静晨移开目光,苦笑着摇头。
“我们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心里怎么想的彼此都明白。你表面奉行仁治,却又练精兵数万震慑四方诸侯,他们臣服的是你的仁治还是你的兵锋?你比谁都清楚。”周谨站起来,目光追着天空中的流云,“你的和而不同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大同才叫和,订立一个规矩,人人遵守,赏罚分明,人们怀有敬畏之心,才能各司其职。”
“可你的大同得死多少人?”柳静晨反问。
“做大事,就得有牺牲!”周谨冷冷地回头,目光凶狠且霸道。
柳静晨冷涩地一笑,站起来迎着他的目光,“不说这些了,今日本是来祝你称王的。”
“你明日就要回楚国了么?”周谨低低地问了一句。
柳静晨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周谨看着那个背影,想起了那个在城墙下挥刀厮杀的少年,‘周谨,不要怕!我来救你了!’那个身影奋不顾身地冲进叛军,不再回头。
“周谨,我们还是朋友么?”柳静晨停下脚步,回望着周谨,一袭黑袍在细风中起落。
“不要与我为敌......一定不要。”周谨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感觉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逼出来。
齐国王宫。
烛火将宫内照得一片通明,周谨一袭乳白色长袍坐在王座上,他放下手中的上书,望向殿下的一名将领,“几更天了?”
那名将领扭头看了看殿外的夜空,小心回了一句,“快二更了。君上后悔了么?”
“人生总会有很多不得已。”周谨轻叹一声,望着摇曳的烛火出了神。
“柳静晨可是楚国太子,楚王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死在齐国,只怕楚国大军会马上打过来。”
周谨点了点头,“齐楚之间终究会有一战,既然避不了,那就让它早点来吧。”
“如果君上要与楚国开战,随时都可以,可为什么要杀柳静晨呢?这样岂不是失去道义而落人口实,他毕竟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祝贺君上称王的。”
“我也不想杀他。”周谨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如果我不杀他,他将会是我大齐最可怕的敌人。”
“可我看他也不是那么危险。”
“这个人可以看透我的心思,而我永远猜不透他笑脸下隐藏着什么。”周谨紧了紧身上的白袍,站起来轻轻打了一个寒颤,“这个秋天还真是寒冷啊。”
旁边的侍女急忙端起桌上的热茶,用嘴将温度吹得刚刚好才递过去。周谨接过茶却并没有喝下去,而是缓缓走下台阶,站在殿门口将茶水举向天空,“柳静晨,你是一个不世出的人才,你不该......不该和我出生在一个时代。”
齐国驿所。
“披甲!”柳静晨沉默了一会,冷冷地说了一句。
他身后的几十名随从纷纷褪去官衣,打开带来的十几口大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精良的铠甲。短短的一瞬,众人已经穿戴整齐。柳静晨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身上精钢锻造的铠甲里面衬着皮铠,防御箭弩最是有效,即便弓箭击穿钢铁,也会被皮铠咬死,不会对兵士造成致命伤害。
“周谨起了杀心么?”二虎打破沉默。
“分封台他已经将我当做敌人了。”柳静晨思考了一会,脸色凝重,“这个人还真是让人畏惧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杀出去?”
“三更!去将战马喂些上好的草料,你们不要卸甲,等着我的命令。”柳静晨动作呆滞了片刻,目光流转,盯着门外的夜空,“二虎,杀出去后,你带二十名高手护着太子妃先走。”
“你呢?”二虎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战士们。
柳静晨将手按上剑柄,走出门去,“他们应该会来很多人吧。”
夜色中,一名年轻的婢女双手笼在袖中,一路快走,刚走进正厅便跪拜下去,“太子妃请太子回房休息。”
柳静晨坐在大厅正中的大椅里,依旧紧闭双眼,“你就说我在前厅与二虎商议要事,让她先睡吧。”
婢女偷偷瞄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只要能让她先睡。”柳静晨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地上的婢女,懒懒地笑。
婢女抬头盯了他一会,起身离开了。
一切又安静下来,除了门外昆虫的鸣叫声,一片静谧。
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钻进柳静晨的鼻子里,他皱了皱眉,睁开眼睛,“你到这来干什么?”
弥娜一袭暗红色曳地裙站在他的面前,外罩的月白色金凤氅衣被夜风扬起,高高的立领遮住了她纤细的脖子,“周谨要杀你么?”
“没有......没有的事。”
弥娜在他身边坐下来,攥住了他握剑的手,“你这大半夜身披重甲,杵着这把剑坐在这有用么?”
“记得么?我们大婚的时候,他周谨也是提剑为咱们守夜呢。”柳静晨望了她一眼,笑了笑,“我今天便还给他。”
“你还要瞒着我么?”弥娜扭头看着他,那双静静的眸子正默默对着外面的夜色。她深刻地感受到,以前那个大男孩已经不见了,那一刻,她的夫君仿佛以钢铁为骨冰雪为肌,而那一缕虚无缥缈的青烟做了他的魂魄。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不用担心。”柳静晨将目光从夜色中收回来,看向弥娜,脸上挂着一缕淡淡的笑容。
“我也不傻,我见你从虎贲军里挑选随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也是我执意跟你来的原因。”弥娜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仿佛自言自语,“你明知道来此凶险,为什么还要来?”
“我得弄清楚周谨登上王位后,心里在想些什么。”柳静晨再次望向远处的天空,“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带着你来。”
“千月姑娘送来的东西你也要看,不要命了么?”一辆马车停在驿所门口,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你穿成这样就别出去了,待在这里,我出去看一下。”弥娜与柳静晨对了对眼神,起身走了出去。
一名太监领着几个宫女刚走进来,便遇见了弥娜,他急忙躬身行礼,“千月姑娘想着你们还没睡,令我为楚国太子、太子妃送来齐国盛名的糕点。”
弥娜转身对着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跟来的婢女们伸手接过托盘,退在一边。
“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回去复命了。”
“公公能否借一步说话?”弥娜对着他笑了笑,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你们在这里等我。”太监对着身后的宫女说了一句,跟着她来到一个背光的地方。
“公公应该知道,明天我们就要回楚国了,我与千月情同姐妹,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弥娜犹豫了一会,才抬头望着那名太监,“能不能劳烦公公为我带个话,就说......就说我邀她今夜过来陪我说说话。”
“这......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千月姑娘可是我齐国未来的王后。”太监拧紧眉头。
“这支黄金点翠梅花簪是楚太子送我的定亲之物,算一点小小的心意。”弥娜轻轻一笑,从头上取下一支金簪,递到他的手里,“公公只需要将话带到即可,她来与不来都凭缘分,公公无需劳心。”
“既然这样,我去传话就是了。还要姑娘破费,实在不应该。”太监四周看了一眼,将金簪缩回了袖口里,“我这就去为姑娘传话,就像姑娘说的,来与不来全凭缘分。”
齐国王宫。
“快三更了吧。”周谨坐在大殿的门槛上,看着无数旗帜在夜色中的墙头起落。
一直立在身后的将领抬头看了看天,微微垂头,“那属下这就过去,君上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周谨依旧坐在那里看天,“你也不可大意,他带来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属下明白。”
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名战士在夜色中跑过来,在周谨面前单膝跪下,“君上,千月姑娘进了驿所,我们拦不住。”
“千月?”周谨愣住了,随后他腾地站起来,迎着身后那名将领,“赵信,你去让人都撤回来,快去!”
赵信迟疑了片刻,才抬头看着周谨,“君上,箭......已在弦上。”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周谨凶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狂暴,“你刚才已经犯了杀头的大罪!”
周谨陡然升起的威严让赵信颤了颤,他立刻跪下去,“君上息怒,属下这就去办。”
“不要让千月看见这一切。”安静了一会,周谨恢复常态,他轻轻扶起赵信,“明天你带人跟着他们,做得干净一些。”
三日后,清晨。
“君上已经几日未眠,要不要回寝宫休息?”一名太监垂首站在台阶下,对着卧在座椅里的周谨轻轻问了一句。
周谨没有理会,而是活动一下身体,缓缓站起来,走到宫殿门口,看着漫天云霞。随后,他回望着身后的太监,“赵信将军还没回来么?”
“还没有,奴婢已经交待下去了,赵将军一回来就会过来面君。”
“赵信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更不能让她知道。”周谨说完,又扭头看着天边刚刚升起的红日。
“是千月姑娘么?奴婢知道怎么做了。”太监微微欠身行礼后离开了。
齐国宁远城郊。
清晨的露珠还凝在草尖上,闪耀着太阳的光,清亮的水珠中似乎包裹着世间万象。一滴露珠轻轻颤了颤,更多的露珠开始跟着颤动起来。震感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似一道惊雷,击碎了清晨的寂静。
一辆插着大旗的马车奔驰在深秋的古道上,马车周身都是黑色,连顶篷都覆盖着黑布,赤色大旗上绣着的金色菊花在朝阳中格外夺目。两匹拉车的战马喘着粗气,似乎已经很疲惫了。几十名重甲骑兵散在马车四周,将马车紧紧护在中间,马蹄激起的烟尘扬起在半空。
柳静晨掀开车帘站在厢外,将手放在旗杆上,“来得好快,他们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人数,但已经逼得很近了。”二虎抹了抹脸上的露水,回头看了一眼,“看他们带起的烟尘,至少也有五百人。”
“离宁武关还有多远?”柳静晨皱了皱眉。
“还有三十里!看样子他们来的是宁远铁骑,不然他们的战马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和耐力。”二虎沉默了片刻,扭头看着柳静晨,“他们一定会在我们赶到宁武关前追上。你和太子妃先走一步,我带着兄弟们挡下他们。”
“还没到那一步。”柳静晨扭头望着远处的宁武关,笑了笑。
傍晚。
“君上,我回来了。”赵信一进殿便远远地跪下了,叩头在大红的地毯上,“请君上处罚我。”
周谨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凝重的眼神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欣喜。
“柳静晨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并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绕道宁武关回国。等属下追上......”赵信抬头看了一眼周谨,又将头垂下去,“等属下追上后,弥衡率领两千虎贲军也赶了过去。”
“他就这样放你回来了?”周谨平静地问了一句。
“属下见杀他已无可能,便告诉他我奉王命护送楚太子安全返回楚国,他也就没有了杀我的理由。”
周谨被他逗笑了,“你也是个聪明人啊。”
赵信见他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脸反而红了,“属下也想留着命追随君上去做英雄的事。”
“那我与他的战斗就留在将来吧。”周谨忽然想起了什么,“柳静晨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赵信犹豫了一会,有些疑惑,“他让我带给君上三个字,朔风部!以前赵牧将军也经常提起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意思。”
“说下去。”
“以前属下跟随赵牧将军北击草原骑兵,他总是绕开朔风部的旗帜。”
“朔风部本也是我中原王朝的一支,被以前的天子赶进了草原,既回不了中原,也不被草原人认可。柳静晨说的朔风部,大概是不希望齐楚两国像朔风部那样吧。”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行走在官道上,一支骑兵队伍跟在两旁,马蹄声像突如其来的春雨般清亮。柳静晨将头斜靠在弥娜的肩膀上,仿佛已经睡着了。
“妹夫,妹夫。”一名骑兵从后面追上来,“那几日等不到你的消息,我险些带兵冲进齐国去救你。”
“你小点声。”弥娜掀起车帘,瞪了他一眼,“他刚睡。”
“他是怎么睡得着的?这些日子宁武关凡是能上阵的男人都不能入睡,就为等你们的大旗。”弥衡故意加大了嗓门,“我们还以为他死在齐国了呢,不是喜欢逞能么?这下好了吧,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你住口!”弥娜怒不可遏。
“有你这么和哥哥说话的么?”
“他说得没错。”柳静晨缓缓睁开眼睛,依旧将身体靠在弥娜身上。他想起那个城墙之上,两腔颈血喷涌而起,衬着苍白的天空,凄美又悲伤,“那日,周谨站在城墙上,亲自割下他哥哥们的头颅,我还记得。他们嘴里还在念叨些什么,我知道那是在求饶,可他还是割下了他们的头。”
“人都是会变的,他现在是齐王,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周谨了。”弥娜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再睡一会吧。”
“战争就要开始了。”柳静晨低低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弥娜扭头看着那张疲惫的脸。
“我不知道他会进攻哪里,但都是冲着我楚国来的。”
“你怎么知道?”
“周谨的王位沾染了鲜血,他要收服人心并不容易,唯有对外用兵是最便捷的方法。”
三、兵戈
初冬,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冷瑟的北风吹在人脸上,像是冰冷的刀锋在脸上划割。
周谨迎着寒风来到百花宫,还没踏进去便听到门内两个人的话语。
“君上都登基有些日子了,可依旧没有封千月姑娘为后。”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我估计君上心里还是惦记着陆雪羽。”
“可陆雪羽早已嫁给了前太子,他总不能抢过来吧。”
“那可说不准,前太子一家都被圈禁着没有杀,恐怕就是因为陆雪羽。你看君上杀二王子、三王子,可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周谨沉默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陆府。
“周谨,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把我们封在家里算什么本事。”陆东青见到周谨的时候,大步走过来。
“放肆!”四名战士涌过去拦下他,将他双手锁在背后。
“有本事放了我,我要与你单挑!”陆东青依旧拧着头,一脸的不服气。
“东青,不得无礼!”一个老人站在正厅门口,喝住了他。随后他对着周谨行了一个礼,“君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还和以前一样粗鲁啊。”周谨低头望了他一眼,走进了大厅。
老人等周谨踏入大厅后,犹豫了一会,才跟进去,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君上还在恨罪臣么?”
“寡人没有时间去恨一个人。”周谨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寡人恨的人都死了,寡人把他们都杀了。他们怂恿先王害死了母妃,难道不该死么?”
老人抬头望着那个人孤独的背影,想起了以前那个青涩的小男孩,他总是沉默地跟在女儿雪羽的身后,像一条尾巴。
“寡人找你,是有事要你帮忙。”周谨回过头来。
“罪臣老了,怕会辜负君上。”老人微微躬身,不敢与他对视。
“最近寡人详细看了先王时各位朝臣的上书,特别是陆相上的《治国十论》我看了不下十遍。”周谨走近老人,在他面前停住,“寡人想让陆相帮寡人治理这个国家。”
老人一惊,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那些阻挡你变法的朝臣,寡人已经帮你除掉了。”周谨冷冷地一笑,目光绕开老人,停在门外的天空下,“杀人的事,寡人来做。寡人这一生的功过是非,就留由后人去评说吧。”
“君上......”老人突然跪拜下去,声音哽咽,“罪臣......感谢君上。”
“你将雪羽嫁给前太子,不就是要得到这些么,人之常情罢了,只不过你赌输了而已。”周谨叹了一口气,“国丈的身份,寡人会给你的。千月很喜欢花,来年春天她就会是我齐国的王后。”
周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回望着跪在地上的老人,“东青喜欢舞枪弄棒,生性秉直,就让他在我帐下做个将军吧。”
老人呆呆地望着周谨的背影远去,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在他身后斜斜地落下,他喃喃低语,“周谨,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连续的飞雪将天地包裹起来,柳静晨与弥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外面挂雪的梅花。
“太子!草原骑兵已经南下,向着宁远城杀过去了。”一名战士急速奔过来,单膝跪地,将一封战报举在头顶,“君上有令,军国大事找太子拿主意。”
柳静晨拢了拢弥娜身上的白色狐裘,笑了笑,“你看,这脆弱的和平总是难以维持。”
“草原人去了宁远城,那里现在是齐国的土地,你急什么?”弥娜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他们抢了宁远城就返回去了?他们永远都是一群吃不饱的恶狼。”柳静晨沉吟片刻,对着跪在地上的战士下令,“你去让弥衡集合队伍,我稍后就来。”
“你又要出去?”弥娜侧过身子瞥着他,眉心弹着的梅花痕红得耀眼。
“周谨无论如何也会出兵的,草原人肯定会从咱们的关口撤退,我就在那里等着他们,我要让他们知道,赵牧死了,也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理由。”柳静晨邪魅地一笑,将弥娜抱进怀里,“他周谨去迎,我自然要去送。”
宁远城外。
“可汗,宁远铁骑来了,咱们撤吧。”一名骑兵带马过来,在草原可汗身前立住,“宁远城咱们攻不进去,抢了几座小城也算有些收获,犯不着为了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冒险。”
可汗迎风远望,“这宁远城是以前陈国的国都,据说周谨并没有大肆劫掠,里面的金银财宝都堆成山了。再说,咱们也好不容易将所有部落都集合过来,就这么放弃实在是可惜啊。”
“来的可是宁远铁骑。”那名将领咽了咽口水。
“宁远铁骑怎么了?没有赵牧的宁远铁骑也没什么可怕。”可汗脸有愠怒。
一支响箭拉起啸声,刺破了冬日里的冷寂。风里传来激昂的马嘶声,铁蹄声沉闷,那是千万匹雄伟的战马才能踏出的声音。众人一起望过去,雪尘扬起一人多高,遮蔽了慑人的金属铁光。
看着暴风般逼近的雪潮,人们感觉双腿也变得虚软,纷纷想要催马避开,生怕那巨大的冲击力波及到自己。
“慌什么!”可汗猛然大喝,震住了战士们心中的恐慌,他抽出腰间的战刀指向敌军,“迎战!败退者杀!”
两支队伍正在接近,漫天雪尘卷起来,盈盈飘向半空。宁远铁骑凭借强大的冲击力完全压制住了草原骑兵的快马快刀,双方战马一错而过,刀光中连续有人落马,人们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看见与他们擦肩的草原骑兵,胸甲忽然裂开,鲜血溅飞出去,染红了白雪。
周谨骑马停在远处的高岗,帝王般俯视整个战场。随着他一挥手,又一支响箭升空。
东方的地平线再次掀起雪尘,向着草原后方的白纛旗直冲过去。
“赵信,该你上场了。”周谨看着身旁的将领,一指战场中的草原骑兵,“歼灭他们!”
“是!”赵信抽出战刀,带着一支骑兵队伍离开本阵。
正在突进的草原骑兵还在雪尘中寻找敌人,根本没有发现另一队骑兵旋风般靠近,直逼他们过长的阵线。
可汗望着敌军已经完全撕开了他的防线,惶恐不安的将士们被敌军分散切开,已经无法发起有效的阻击。他不得不抛下数千具尸体和战场中苦斗的骑兵,带着残余的兵力向着北方退却。
“柳静晨,到你了。”周谨抬头遥望楚国方向,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样的机会你不会错过吧。”
惊慌失措的草原骑兵撤出三十里才敢回头眺望战场,他们清楚,那些留在战场上的战友已经无法突破敌军的包围,他们以惨重的伤亡为他们赢得了撤退的时间。
可汗阴着脸,一言不发,可将士们强横的目光还是箭一样投过来,他知道自己的战刀再锋利,也改变不了什么。
“什么声音?”有人喊了一声。听他一喊,众人犹如惊弓之鸟,顿时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除了风以外的其他声音。
“号角!是号角声!”眼尖的战士指着远处,认出了大旗上耀眼的金色菊花,“楚国的虎贲军!”
沉雄的号角声震飞了白雪,单调的声浪湮灭了所有的杂音,宛如隆隆春雷滚动起来涌向四面八方。
可汗望着直冲过来的骑兵们,心脏的血液仿佛一下被抽走了。所有人都看着斜冲过来的大军两翼微微突起,生生弯出一个了包围的半圆。
四、交锋
一年后,深秋。楚国王宫。
楚王一袭黑色广袖长袍正襟危坐,他放下手中的诏书,环视两旁的朝臣,“天子诏令勤王,大家议议。”
“这个周谨狼子野心终于暴露出来了,竟然想取代天子,忘了他的先辈曾经立下效忠的誓言了么?”一位年迈的大臣义愤填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天子勤王的诏令放在这里,寡人是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楚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把誓言看得比生命都珍贵的国家都消失了,魏国、梁国、陈国......它们都去哪了?”丞相走出队列,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躬身向楚王行礼,“周谨兵不血刃取得陈国,现在兵锋直取天子皇城,这分明是冲着我楚国来的。”
楚王摇了摇头,又扫了一眼群臣,“太子呢?去请太子过来。”
“出兵勤王!”一个声音从殿外传进来。
人们一起扭头看过去,一名年轻人缓缓走进大殿,白净的脸上带着一份那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凝重。他走进来对着王座上的楚王躬身行礼,再转身对着面前的朝臣们,“齐国已取得陈国的土地,现在兵指天子皇城,如果他拿下皇城,就会对我楚国形成犄角之势。”
“太子,如今齐国兵力正盛,如果我们此时与他作战,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那名老臣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何不待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出手平定。”
“两败俱伤?现在的天子有那个实力么?齐国兵锋未动,皇城那些将领们听到风声,早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以齐国的实力,不消三日,皇城必破。”
“静晨,军国大事马虎不得。寡人觉得这个天子早已名存实亡,实在没有必要为救他,白白损失我楚国大好男儿。”楚王坐直身体,看着台下的年轻人。
“父王,如果今日不打这一仗,他日,战火将在楚国的土地上燃烧。”柳静晨目光如刀,仿佛可以窥视神意,“这不是一个和平的时代,总会有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朔风部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你认为周谨的目标是我楚国?”楚王愣住了。
“这个人的身上,味道不对。”柳静晨摇摇头,喃喃低语。
“那你准备在皇城与齐国作战了么?”楚王望着柳静晨,沉默了一会,“战争一旦发动......可就没有退路了。”
“那总比在我楚国土地上燃起战火要好,以前我与周谨在齐、陈的战场上见过,战争所过都是累累白骨,所有人……都不能幸免。”柳静晨叹了一口气,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如果这场战争避免不了,那就在那里展开吧。”
“太子一直都在为这一战做准备?”丞相迎着柳静晨的目光,笑了笑,“我看弥衡在虎贲军中挑选了很多勇士,又将我们与草原贸易的骏马也调了过去组建了骁骑营,那是冲着宁远铁骑来的吧?”
“我无攻伐之心,却有守土之责。”
“太子难道没有逐鹿之心?”丞相微笑着走过去,俯首在柳静晨耳边低低地问了一句,“我不相信。”
“大争之世,权柄只能握在强者的手里。点燃乱世战火的,是他周谨不是我。”柳静晨说完,大踏步离开了,“我得走了,我的士兵还在等着我。”
东宫。
柳静晨牵着弥娜的手,发觉她的手冰凉。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抚她,只得将她双手捧在手心来回搓动,希望她的手和她的心都能热起来。
“你还是决定自己去吗?”弥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眼帘低垂。
“周谨都亲自带军过去了,我又怎么躲得过去?”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可是哪里不好,我也说不上来。”弥娜依进他的怀里,有些忧伤,“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有事,知道么?”
柳静晨脸上没有了那份儒雅,“我也不想与人在战场上搏杀,可是,这样的世道,有什么办法呢......”
天子皇城外。
远处的地平线升起隐隐的烟尘,一支黑色的骑兵队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奔驰的骑兵如汹涌的黑潮,根本没人可以阻止它推进的势头。准备攻城的齐国士兵都愣住了,他们一齐看向自己的长官,显然这支军队的出现在他们心中引发了地震般的效果。黑潮并没有继续推进,他们在与齐国军队三百丈时勒住战马,赤色大旗上绣着的金色菊花在风中翻滚。
“是楚国的虎贲军。”赵信指着对面黑色的人潮,看向周谨。
“柳静晨,你终于还是来了。”周谨遥望着那支队伍,沉默了一会。
十几名骑兵随着周谨走出队列,缓缓走向两军之间,在一处坡地停了下来。周谨骑在马上眺望对面的骑兵方阵,他知道柳静晨就在那支队伍里。
楚国大军忽然从中间分开,数骑战马从阵心踏出,势如雷霆。他们旋风般席卷过来,逼近到十丈的距离,马背上的骑士一齐拔刀,那些都是最有经验的老兵,刀尖蓄力垂向地面,带马直冲。
周谨身旁的护卫们纷纷带马挡在他身前,战刀横在胸口,做出了防御。他们望着对面疾驰过来的骑兵,彼此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战友,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直觉让他们感觉到了不安。
领头的黑马一声长嘶,急刹铁蹄。他身后的骑兵也在奔驰中急停战马,丝毫不乱。
周谨侧脸避过迎面的细尘,再扭头望着领头的骑兵,“没想到咱俩竟然会这样见面。”
“我收到了天子勤王的诏令。”柳静晨带马上前一步,手中古剑上初升的太阳在轻轻跳跃。
“你是要与我作战么?”周谨拧紧眉头。
“你不退兵,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和平!如果你依然紧握杀戮之柄,那么,我向你宣战!”
“期待已久!”周谨说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带马走向自己的阵地。
“柳静晨!”周谨转身喊了一声。
柳静晨回头望着周谨,两人隔着千尺的距离遥望彼此。
周谨抽弓搭箭,箭簇指向远处的柳静晨,“小时候的游戏还记得么?”
小时候的他们为了练习避让那些飞驰而来的羽箭,总是互相用短弓互射。可那时候他们的羽箭都去了箭头,但现在周谨手上的箭簇却泛着凄冷的铁光。
“还有胆量接我一箭么?”秋风将周谨的声音远远地推送出去。
世界忽然静下来,四周空荡荡的,一切似乎都是虚无,仿佛漫天神佛俯览众生,洞彻着世间在这一刻的变化。
“好!我接你这一箭。”柳静晨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将古剑斜斜地垂下,目光如炬,似乎想要捕捉那一箭的轨迹。
箭还在弦上!周谨微闭双目,双臂依旧沉稳,可他的心却也静不下来,因为他明白,射出这一箭,他就彻底失去这个朋友了。
“中!”周谨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粲然逼人。羽箭尖啸一声离弦,拉起一道白色光痕高速远去。
身旁的二虎也捕捉到了那一箭的痕迹,他不敢相信这世间还有那么可怕的箭,已经推进五百余尺,箭上的力量依然没有衰退的迹象。“太子小心!”他话刚出口,那道白光已到眼前,本能让他探出身体挡在柳静晨身前。他知道自己根本接不住那支箭,唯有赌上生命。
“让开!”随着一声大喝,二虎被人扯落马下,一道剑光亮起!一切都在眨眼之间。
羽箭被斩断成两截,去势未绝,分别刺进柳静晨两旁的草地里。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调转马头,驰向各自的阵地。
柳静晨带领一众将领登上高塔,观望齐国的战阵。
“太子,让我去冲头阵。”二虎扭头看着柳静晨。
“你看。”柳静晨指着齐国战场,脸色阴沉,“看着他们是在攻打皇城,可他们的军队却迎着我楚国的方向。”
二虎顺着他指的方向再看过去,除了少数攻城士兵还在收缩阵线,齐国大军在荒野一字摆开,弓箭手列阵在队伍的最前方,默默对着楚国兵马。他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他们一直都在等着咱们?”
“周谨是个谨慎的人,他果然将宁远铁骑藏起来了。”柳静晨目光又在战场上扫了一遍。
“你让弥衡带着骁骑营埋伏在巫山峡就是为了迎击宁远铁骑?”二虎恍然大悟。
齐国战场。
“君上果然料事如神,这楚国还真的出兵了。”赵信望着远处楚国大军,由衷赞叹。
“这会是一场硬仗,只能胜利。”周谨仰望着天上的流云,皱起了眉头,“如果我们败了,你就会看见柳静晨露出他的獠牙,咱们会不会和朔风部一样的下场,寡人还不敢说。”
“属下不明白,柳静晨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皇城?我不相信他对天子的那份忠诚。”
“对天子的忠诚?”周谨哈哈大笑,“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早已将齐国当做对手了。他是担心寡人取下皇城,携余威挥师南下。”
“那......那君上会这样做么?”赵信低低地问了一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谨的目光扫在他脸上,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像潜藏在暗处等待猎物靠近的猛虎。
皇城城头。
“大王,咱们要不要与柳静晨里应外合,共击周谨?”一位年迈的老臣恭立在天子身后,“虽然咱们这点兵力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可做出这个举动,至少表明我们的态度,不能让前来救驾的楚国将士寒了心。”
“愚蠢!”天子回头瞪了他一眼,言语冰冷,“你以为他柳静晨是来救予的么?如果没有周谨,他柳静晨的大军只怕早就踏进了皇城。”
“老臣愚钝,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两强相争,我们只需静待结局,最好他们全部都死光。”天子望着远处的战场,会心地一笑,冷峻的脸颊已经有了岁月的风霜,“名将赵牧的两名得意弟子在予的面前上演一场生死对决,真是让人期待啊。”
进军的号角响彻云霄,楚国大军开始动了,前锋的骑兵开始列阵冲锋,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大地在震动。无数铁蹄带起烟尘,一片灰蒙的浪潮在荒野升起,两侧散开的细灰似密林中被惊起的飞鸟。
最有经验的老兵冲在最前沿,无畏的精神激励着身后的骑兵们一往无前,即便面对着敌军的强弓劲驽,他们一样有赴死的胆量。
齐国前列的弓箭手望着逼过来的黑色浪潮,畏惧地咽了咽口水。他们知道那片黑潮漫过之处,都是累累白骨。他们一齐将羽箭斜斜地指向天空,等待着发射的命令。敌军还没进入射程,可扣住弓弦的手开始渗出细汗。
“放!”随着一声令下,大片箭矢被抛向天空。
不时有战士中箭落马,那些骑兵还是不畏生死地冲锋,他们纵马越过战友的尸体,只为将手中的战刀砍在敌人头上。
周谨看了一眼战场,掷下令旗,前方的弓箭手几轮齐射后,快速后撤。一支骑兵队伍穿过人群,高速向着战场中央的坡地推进。
柳静晨眯起眼睛,注视着战场中极速迫近的两军将士,轻轻抚摸剑柄,“我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和平的年代,这种想法已经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了。”
两军开始接近,铁器撞击发出的巨响完全撕裂了荒野的平静。
月光穿透窗棂,水银般流淌进房间,洒在弥娜的脸上。她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她皱紧眉头,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苍白的额头渗出细汗。
惨烈的战场上,柳静晨还在与周谨激烈地厮杀,战斗似乎已经进入了尾声。两人疲惫地站在万千尸体中等待体力的恢复,罩在身上的铠甲随着他们呼吸也在激烈起伏。
“但愿......这不是咱俩的最后一战。”柳静晨笑了笑,望向对面的周谨。周谨也在看他,两位年轻人默默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罩在他们四周,强劲的西南风也被压迫着停止了流动。
“我可不是这么想的。”周谨微微侧身,调整了身体的重心,手中的战刀缓缓后撤,七尺的刀身被阳光映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柳静晨眉峰一挑,漆黑的眸子里升起一股冷意,古剑点在地上,握剑的手上已经蓄满力量。
“死!”突然响起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吼叫,周谨大吼一声推出了手中的刀!
刀剑一错而过,速度之快,已然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手感从刀柄清晰地传过来,周谨望着一片鲜红从血槽喷涌而出,溅在他手上,像烧开的水,“静晨......”
古剑静静地停在周谨胸前半寸的地方,却没有刺进去。柳静晨退了一步,刀锋从他身体脱出,胸腔积压的鲜血像一片红雾激射而出,他落寞地转过身,任由满头黑发在风中乱舞,“我......下不去手。”
“静晨!”弥娜大喊一声醒过来,身上的毛孔像是完全打开了,冷汗一次被排了出去。她颤动着身体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桌上的烛火还在燃着,幽幽的火焰在风中起伏,跟着她的呼吸。耳畔传来梦中那个战场的嘶吼声,仔细听却又像吹在窗棂的细风。
她披衣起床,站在窗口遥望着天空的月亮,心绪始终不宁。
“太子妃做噩梦了么?”门外的婢女走进来,递上一杯热茶。
“前线还没有消息回来么?”弥娜接过茶,问了一句。
“还没有。”婢女看出她脸上的惊恐,急忙又垂下头去,“太子不会有事的。”
“他这个人把感情看得很重,这点他不如周谨,这会害死他。”弥娜将茶放在桌面上,望着摇曳的烛火出了神,“这会害死他的。”
“那可不一定。”婢女笑了笑,继续安慰她,“知道大家私下里怎么说的么?他们都说太子在这天下谁都不怕,就怕太子妃一个人呢。”
“那不是怕,你不懂。”弥娜扭头看着婢女,嘴角勾出难得的笑意,白皙的脸颊飞起一抹红霞。
“好了,太子妃笑了就好了,天色还早,再去睡一会吧。”婢女说着就要过来扶她。
弥娜伸手阻止了婢女下一步的动作,她在椅子里坐下来,叹了一口气,“我哪里还睡得着。”
“我能问一下太子妃做了个什么梦么?”婢女垂下头,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
听了她的话,弥娜哀伤地看向窗外。深秋的夜雾涌进东宫每个角落,渺渺茫茫的雾气似一道水帘,战场上金属的轰鸣声好像就围绕在她的四周,但这片雾气挡住了一切,“不行,我要去找他。”
深夜。
“君上......”赵信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欲言又止。
周谨疲惫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再......再这么打下去,忠武军可就要打光了。”赵信犹豫了一会,还是把话说出来,“陆东青带着宁远铁骑到现在还在与弥衡的骁骑营激战,短时间肯定赶不到战场。”
“他那里也是战场啊。”周谨拧紧眉头,依然保持着傲然不群的气宇,“奇袭也被你打成了正面战场,柳静晨,你是要与寡人来一场豪赌么?”
“君上,撤吧!属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战斗,从来都没有!”一名将领突然跪了下去,声音有些哽咽,“名将赵牧曾经说过,一支军队损耗了两成兵力,这支军队就会溃散。可是你看他们......一支队伍还剩十个人还在发起冲锋。虎贲军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们根本就不是人,那样可怕的意志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哭什么!你们打得也很好,没让寡人失望。”周谨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悦,“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赵信沉吟片刻,“齐楚两国势均力敌,这是在消耗战士们的鲜血,看着离胜利很近,其实都难得到。坚持到最后,无非是将两国的精锐都拼光,哪里会有胜利?”
“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有些事在你的意料之外,柳静晨这个人,注定会是寡人最棘手的敌人。”
“柳静晨以前不是君上的朋友么?”
“那日,我射出那一箭,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周谨抬头望着军帐外的夜空,摇了摇头,“赵信,你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以后单独在战场上遇到他,从速撤退,不要有半分犹豫。他这个人,总是喜欢为了荣誉和那些虚幻的东西去拼命。”
“眼下咱们怎么办?虽然我忠武军英勇奋战,也只是以命换命。”
“撤吧!君上。”跪在地上的将领将头叩在大红的地毯上,“就算我们侥幸取得了胜利,也不过得到一个破碎的山河。我齐国精锐每天几千人死在战场上,现在咱们已经折损了大半兵力。如果没有这些勇士,这个山河又将狼烟四起,您守得住么?”
“战争发起容易,想要结束总要付出代价......只是这个代价我们很难承受。如果我们退兵,你能保证柳静晨不率兵追击?那样的话,我们输得更惨。”赵信盯着那名将领,叹了一口气,“将军也是懂兵之人,这些浅显的道理应该能懂。”
“我也不是怕死,我四营千人的队伍,现在......现在不足百人,看着曾经的兄弟静静地卧在战场上,像睡着了一样。”那名将领哭出声来,像被逼到死路的野兽,“我答应过他们的家人将他们安全地带回去,可仗打成这样......”
“够了!”周谨怒喝一声打断他。
“君上息怒,他只是喝醉了,醉糊涂了。”赵信见周谨脸露不悦,急忙插话。
“拖下去。”周谨低头看了一眼那名将领,又扭头看着帐外的夜空。
两名战士走进来,架起那名将领向帐外走去,可那人的声音还是远远地传进来,“我没有喝醉,我们不怕死,我们也想跟着君上去做英雄的事,可死了太多的人......我知道战友在怀里慢慢变冷的感觉。君上,退兵吧......”
夜风从远处的荒野扫进来,带来了外面低低的呻吟声,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军帐被火焰烘得暖暖的,一众将领围坐在炭火旁,脸色凝重,除了火上的酒罐嘟嘟作响,一片寂静。
“这齐国的忠武军果然名不虚传,妈的,拼掉了老子半条命。”二虎将胳膊缠着的纱布紧了紧,打破沉默。浓密的胡须沾染着风干的血迹,显得有些狼狈。
柳静晨扭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二虎,能问你个问题么?”
“太子爷有话直说,我是个粗人,不玩那些虚礼。”
“你后悔和我打这一仗么?”柳静晨依旧在笑,可眼神里却看不见快乐。
“这个问题我刚好能回答。”二虎环视一眼众人,胸前虎头图案的铁镜映着燃烧的炭火,“跟太子爷征战以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还有,不让你上战场是太子妃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比你年长,要死的事情还得我去。”
“我们与齐国都伤亡这么大,但这场仗迟早都要打。”柳静晨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陷进椅子里,“现在大家已是强弩之末,谁的军心涣散了,谁就输了这场仗。”
“咱们去皇城的使者一直得不到回应,这天子只怕不会出兵相助了。”另外一名将领抬头望着他。
“你信不信,一旦咱们与齐国战况惨烈,他马上就会出兵。”柳静晨指了指齐国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兵分两路,一路打齐国,一路打我楚国。”
“那咱们退兵吧,人都战死了,还留着那些效忠的誓言有什么用?”
柳静晨望着古剑上凄冷的铁光,没有说话。随后,他走出去,站在帐前,目光凝在远处的战场上,仿佛一头远古的巨兽正在巡视它的领地。
夜色如墨,黑云翻滚着遮住了漫天星月,无数火把在夜风中起伏。
周谨依旧坐在军帐内,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交错,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投下阴影。
“君上,有个人要见您。”一名战士疾步进来,单膝跪地。
“这么晚了,什么人要在这个时候见君上?”一名将领皱起眉头。
“她说......她说她是楚国太子妃。”那名战士犹豫了一会,垂下头去。
“弥娜?”周谨吃了一惊,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真这么说的?”
“是的。”战士加重了语气,“她说君上一定会见她。”
“简直一派胡言,两国正在交战,楚国太子妃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先前那名将领怒视着那名战士,“这种鬼话你也前来禀报?”
“带她过来吧。”周谨挥了挥手,又坐下了,“这事她做出来也不奇怪。”
片刻,一位年轻女子裹着黑色氅衣缓步走进大帐,两名婢女跟在身后。她刚站定,抬头看了看周谨,遥遥地行了一个礼,“齐王别来无恙。”
众人一起看过去,只见那女子目清似水,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真的是你啊。”周谨微微一笑,“为柳静晨来的吧。”
“既为他,也为你。”弥娜白皙的脸颊带起一缕笑,似投石入池,在帐中惊起了一串涟漪。
“柳静晨让你过来的?”周谨将双手放在帅案上,漫不经心地问。
“他并不知道我来了前线,更不知道我来到这里。”
“你的目的是什么?”
“让你退兵。”弥娜毫不避讳。
“退兵?”将领们面面相觑,脸有怒色,“要不了两天,你楚国虎贲军将被我们彻底歼灭,你还在这里口吐狂言。”
弥娜冷笑一声,“我刚从战场上走过来,那里躺着的可不仅仅是我楚国男儿!”
“你找死么?”一名将领腾地站起来,将手按上刀柄。
周谨并没有阻止属下的行动,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弥娜将披着的氅衣取下来,露出大红的广袖礼服,暗丝云雷纹的前襟上,无数黄瓣环绕在一起组成花,格外夺目。
“金菊!楚王室的家徽。”那名将领愣住了,“你......你竟然穿着礼服前来。”
“谅你也不敢背负以下犯上的恶名吧,要杀我也轮不到你!”
“金菊开在百花后,孤芳夺尽天下秀。”周谨笑了笑,站起身来,“你真的不怕死么?”
“我当然怕死。”
“如果我杀了你,柳静晨一定会方寸大乱,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周谨看着她,脑海里却出现另一个人的笑容,曾经那个人和他在边塞骑马饮酒,一壶酒,一匹马,一起醉在月光下,“生命就像是一个轮回,进退往复......不知那棵老树还在不在。”
“再打下去,楚齐两国的百年基业都将毁于一旦,这点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弥娜上前一步,迎着周谨的目光,“你们都是好面子的人,谁都不会认输。所以,我和你保证,我会说服柳静晨给你齐国留一分面子。”
“你让我退兵,是想让柳静晨在后面追杀吧?”
“我让柳静晨退兵,你会追来吗?”弥娜直直地看着周谨的眼睛,目光冰冷。
“你楚国太子妃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周谨走过来,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有身孕了么?这么小你就将他带到这战场之上,不怕染了杀伐之气?”
帐外突然狂风大作,周谨迅速走到帐口,看着外面的天空。数道闪电从天而降,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苍龙在云层深处怒吼。
弥娜也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她轻轻抚摸肚子,柔声低语,“安静一下。”
短短的一瞬,帐外的大风突然逆天而起,乌云层层崩溃,散去,漫天星辰开始闪耀。
周谨拧了拧眉头,又扭头看着弥娜的肚子,隐隐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力量想要横空出世,一举扫荡风云,咆哮四方。
“你回去告诉柳静晨,如果他退兵,我齐国不会追击。”周谨打破沉默,他的目光到处,其他将领都默默低下头去。
第二天。
“君上,楚军正在撤退!”一名战士踏破朝霞,几乎是冲进中军大帐,竟也忘了行礼,激动的声音微微打着颤,“楚军撤退了!”
周谨带着众人登高远望,远处的战场上,依稀还能看清楚国士兵正在拔走插在地上还没射完的羽箭,然后一起转身,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尽的黑烟中。两支队伍压在最后,他们交替摆出防御的阵型,有序向着东南退去。顷刻之间,楚军阵地上只剩下了数骑依旧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无数齐国战士不顾律令,纷纷从矮矮的木栅下探出身体,眺望敌军的阵地。
“君上,咱们真的不追击么?”赵信问了一句。
周谨望向曾经的战场。秋风吹走了黑烟,逐渐露出深秋萧瑟的荒原。无数尸体以各样的姿势卧在战场上,有些尸体上的火苗还在燃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被风带过来,分外清晰。
“撤退吧,柳静晨既然决定退兵,他就不会给我们留下追击的机会。”周谨叹了一口气,指着楚军阵地上那数名骑士,“你看,他还在等着我。”
退兵的命令一路传下去,铜钲悠长的轰鸣声响彻云霄,五里外的大军开始拔寨起营。“终于可以回家了。”战士们纷纷褪去甲胄,激动地拥抱彼此。
几名骑士打着齐国的大旗,向着楚国阵地奔过去,旗帜上火红的玫瑰在风中展开。
战场上仅剩的骑兵也在望向这边,居前的战士身着漆黑的战铠,肩上披着的大氅被扯在风里,呼啦啦地响。八名全副武装的骑兵静静立在他身后,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人。
“真是寂寥啊。”周谨勒马在他们面前停下。
“这只是开始。”柳静晨扯下面甲,“咱们两国的和平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是你要的大同。”
“静晨,其实你我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你自己不承认罢了。”周谨停了一下,“你留下来等我,说明你还拿我当朋友,只是这种友谊染了鲜血。”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柳静晨看了看惨烈的战场,调转马头,“我只是告诉你,我们退兵了,可你周谨也没有胜!”
周谨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默然不语。远处战士们悲伤的哭泣声传来,像山涧呼啸着的北风,让人误以为已是隆冬。他站了很久才策马离去,再不回顾。他明白,在巨大的命运齿轮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终究要被掩埋在历史的烟尘下。历史到了这个关口,所有人都无法逃避,战火一旦被点燃,都会延续数十年之久,而与之伴随着的,往往都是四处升起的狼烟。
乱世中,英雄终会在战场上相遇,他们手中的战刀闪着耀眼的光,把鲜血和泪水、灾难与荣耀全部都抛向了中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