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朋友吗(一)

一  最初的两个人

小学一年级报道那天我迟到了,各个教室里都坐满了学生。随便走进一间,门上贴的名单里正好有我的名字,真巧。巧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和露露成为好朋友,比如我们后来又成为同桌。

第一天上课,老师让大家介绍自己。我记得很清楚,露露站起来说她的名字,我脑海里反应出的是鹿的形象,而且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很像小鹿,眼角周围的肤色要深一些。这不过是后来的回忆,当时她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大家齐刷刷坐在教室里,看上去都差不多。据露露说,我们第一次打照面是下课的时候,她从教室外面进来,我从里面出去。她正好想找个玩伴,于是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玩。我当然没有拒绝;其实就算是现在,我也不擅长拒绝别人。

机缘巧合,我和露露成了同桌。我不记得座位是怎么安排的,也许是大家按照身高站成两队,然后被塞进一格一格的空位里。可我对站队的印象很深刻,尤其是走路队。升旗仪式要走路队,做早操要走路队,放学也要走路队。老师让大家看着前一名同学的后脑勺,我便全神贯注地看,好像要从一丝一丝的黑发里看出什么宇宙奥秘。老师被我逗笑了:“不是让你盯着他看,看前面就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再努力对焦。我明明做得很认真,努力完成指令,可是老师却觉得好笑,这让我搞不懂,并且有些害臊。

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并没有“唯一”的概念,也没有什么“最”的意识。我不会跟别人说,露露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回想起来,和她相处的时间算是最久的。我跟她一起画画,交换Hello Kitty笔记本里漂亮的彩页,玩她的铅笔盒——一般的铅笔盒都是一层或者两层,但她的足足有三层,外面还有一个像饭盒扣一样的铁扣把它们合住。露露总有稀奇古怪的东西,能把三层塞满。我们把铅笔盒当成一座小楼房,让不同的橡皮代表我们,住在不同楼层里。

我也想拥有一个三层铅笔盒。相比起来,我的双层笔盒就是一座低矮寒酸的平房。可我一直没在文具店里看到过这种款式;后来笔袋开始流行,便把关于它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几年之后,我倒是真得到了一个折叠式三层笔盒,是妈妈的朋友送的,配套的还有一个桃红色的加菲猫书包。折叠式的笔盒,不打开的时候只比普通的二层笔盒高一点点,比起露露的层套式,还是逊色很多。我一个人在家玩笔盒,把它当做三层上下铺,用橡皮代表自己和露露。但终究很快没了兴致。当时我的笔盒和书包还都能用,妈妈把礼物搁到了一边,说“长大一点再用”。这么多年过去了,书包和笔盒还是搁在那里,等着“长大了”的我用。

那个时候我们还经常用固体胶。小小的一个圆柱体,拔开盖子,旋转底座,白色的胶棒会伸出来。其实固体胶粘东西不是很牢,对我们来说,最大乐趣在于挑选外壳的图案。我早不记得那些图案是什么了,只记得露露扬起小脑袋跟我说:“不许买比我好看的!”

学校给订早餐奶,软袋装,给配吸管。虽然在家吃早饭已经喝了奶,我还是央求爸爸妈妈给我订,因为看着周围的小朋友都在喝奶,只有自己没有,那滋味不好受。可是我不会直接把吸管扎进去,往往会漏得一桌都是。这时候老师就会走过来,帮我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露露很会扎吸管,不想自己尝试的时候,我就让她帮我。“你怎么这么喜欢让我帮你扎奶呀?”她边扎边说,语气里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反而有些小小的骄傲。但我也不总找她帮忙,并不是自尊心作祟,而是想自己试一试。我天真地以为,也许哪一天就突然学会了扎奶。可是直到现在,十五年之后,我还是没有学会。

露露的生日在愚人节,比我大将近四个月。她会做一些我不会的事情,也比我有主意。或许刚成为好朋友的时候,我对她很有一些崇拜。她穿过一件黑白格的短袖,泡泡袖,领口有密密的褶皱。我觉得真好看,像“大侠”一样。实际上,我们也玩过一些很“大侠”的游戏。有一阵子,她非要教我“骑马”。

这是我们角色扮演游戏的一部分,不是真的找马来骑,而是做骑马状在操场上奔跑。右肘弯折,小臂横在胸前,左臂向斜后方伸展,随身体的起伏摆动,像是在挥动马鞭。至于下身,不能像跑步那样随意,应该是右前左后的弓步,右脚先跨,左脚再轻轻跟上,要注意保持间距。

暮春的下午,我们在操场上一遍遍奔跑着,热了累了就大口喝水。我觉得我的动作和她很接近了,可她却十分严格,让我继续跟着她一起练习。“上身挺直!”“注意眼睛要有神!”她出了不少汗,碎发贴在额头和脖颈上,但还是干劲十足:“别人要是看到你连骑马都不会,我多没面子呀!好好学!”

多年以后,《江南Style》和骑马舞火了,我在心里还小小地感慨了一下。

我们最爱玩角色扮演游戏,人、动物……什么都演。露露从家里带来“玻璃丝”给我,就是那种彩色透明硬质细线,本来是编东西用的,她告诉我这是游戏里的钥匙。玩得最大的一次,是演国王和王后。她向来要占我上风,自然选了国王。我们在操场上溜达,想找个“宝座”,竟找到了升旗台。一点不假,旗杆把底座分成两半,正好一人一半。

我们走进围栏,上了两三级台阶,在矮矮的底座上坐下来。她突然说想上厕所,我便坐着等他。没过多久,传达室的爷爷走过来向我喊,说国旗下面不能做人。操场很嘈杂,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扭过头去,听见他又喊了一遍。我急忙从升旗台上跑下来,混进追逐打闹的人群里。露露上厕所回来,坐到升旗台上,夸张地左右张望,但是没找见我。我不记得为什么没有走向她,告诉她上面不能做人。也许我暗暗地想看她笑话?也可能是,我刚准备过去,校长就来了。他和颜悦色地把露露牵下来,沸腾的操场上,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校长走远了,我才跑到她身边。

她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依旧精力充沛地笑着,也没有问我到哪里去了。“那上面不能坐人。”她说,口气像是在教育我。

我们时常通信,不会的字用汉语拼音替代,然后用胶带和白纸自制信封,把信放进去。虽然天天见面,我们依然喜欢这种方式,甚至会当面读信。我们也会一起静静地读书,在教学楼旁的松树下。读书本来是一个人的事情,可是我们要一起经历。为了保证速度一致,她一个一个地指着那些字;遇到好笑的地方,她会转过头:“哈哈!你看这里。”这好像是二年级的回忆,搅和在一起摘不清。我喜欢小巧细密的松针,喜欢它没有假期的绿色,喜欢松树下那一圈可以坐人的白色瓷砖花坛。学校很小,连公厕都只有一个,三栋楼和一排平房围起来便是校园。所以主教学楼前这两棵对称的松树,称得上是最有诗意的地方。我眼睁睁地看着松树长高、长大,从没有多高到几层楼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小小的校园里,还有一个我们喜欢的地方——角落里的沙坑。沙坑被低矮的瓷砖围起来,里面有滑梯、单杠,各种各样的设施。印象中,我们平时并不进去玩,要么是老师不允许,要么是地方太小,抢不过那些大孩子。

所以,我们期待着每周的“快乐英语”兴趣班,老师会给我们专门的沙坑游戏时间。兴趣班是学校办的,十五块钱一个月,每周一放学后上课。老师教我们念单词,apple,banana,让我们在空白的地方画下苹果和香蕉,用水彩笔给它们上色。学完之后,我们按座位顺序站起来念单词,一人一个,念完就可以去沙坑里玩。我们爬单杠、滑滑梯、蹲下来玩沙子。玩啊玩,直到老师叫我们回去接着上课。我和露露总是抢第一排的座位,这样可以早点跑出去抢地方。

这自然是露露的主意,我一向比较迟钝。最后一节课快结束的时候,她会提前收拾好书包。我就比较傻了,绝对不做老师明示以外的事情。有一次,我记得是基础英语课,老师说,还剩五分钟,我们趴下来休息一会儿等待放学。我乖乖地趴下来,不乱动,看着露露机灵地收拾书包。她收拾完,提出要给我收拾。这时我才发现,我心里也是渴望提前收拾的,只是不敢。我一边和她一起收拾,一边留心着老师那里的动静,哪怕听到一点声音,都会一惊。她却是不管不顾,看上去像是我帮她收东西。我看见英语老师冲我们笑,还和走进教室的班主任窃窃私语。我听见了,她们在说我和露露,大意是露露比较机灵,提前帮我收拾书包,只要老师嘴里发出声音,我就会猛地一抖。我这才明白,原来老师口中啊啊呀呀的语气词,是为了逗我才说的。心里不免觉得不平,恪守规则的我,为什么反而被认为“不正常”或者“有意思”呢?

我从小就想得比较多,其实老师只是笑了而已。但是不同的观点和情绪在我心里冲撞,我无法停止疑惑。后来,沙坑被填平,那时候我们已经过了爱玩沙坑的年纪,“快乐英语”课也早结束了;我也学会了提前收拾书包,只不过是在最后一节课上课前。

吵架的事情当然也有,很轻松地争执,很直接地说话,什么也不顾忌。“你这种人,应该第五批入少先队!”“你应该第十批入!”能想到的最狠的措辞也不过如此。其实我有点怀念那个时候,我们不觉得吵架是错的、不好的,它只是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我们也不会因为吵架怄气,不觉得它有什么更长久的影响,这一刻的事情就是这一刻的。此后,我再也没敢跟好朋友争吵过,哪怕是几年后的她,也没有。我开始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友谊和面子。

最严重的一次分歧,应该是“座位事件”。大概每过一个月,座位都要横向平移一组。形成习惯之后,不用集体组织换位,大家会自觉地坐到新位置上。有一次,露露到学校比较早,发现新椅子的靠背掉了,便坐到我的座位上。其实她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椅子换了,这样我根本不会知道。但她没有那么做。

掉了靠背的椅子,坐起来当然不很舒服。我们喜欢把书包放在背后,椅子没了靠背的木板,只剩一个U形铁架,书包就会从中间的洞里漏下去半个,还要费劲地捞上来。但是,我并没有反对,连提也没提。一来怕麻烦,二来,凭露露的性格,既然她抢了那把好椅子,我再说什么都是没用。

这样坐了几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直到有天晚上和爸爸说话,我脱口而出:“你怎么和露露一样,什么事都要按自己的意思来。”露露抢椅子的行为一下子被我揭穿。回想起来,也许我心里有不满,甚至可能是很大的不满。爸爸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让露露把座位换过来。

怎么换呢?我自然拒绝和露露商量这件事。我们那时候做了快一年的同桌,在行动上,我总是事事顺着她。“你不知道她,她不会换的。”我嚷嚷,“就这样吧,不就一个月嘛!”“还有将近一个月呢!”

第二天早上,爸爸带我站在学校门口,等露露和送她上学的妈妈。我老远就看见了她,她冲我笑,我也笑了。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也忘记了来意——向来如此,我一看见露露,就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意。爸爸跟露露妈说明了情况,她训了露露两句。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也不记得露露如何辩解,只记得露露哭了。她眼眶周围变得很红,睫毛也湿漉漉的。她抹眼泪的动作十分熟悉,虽然我之前并没有关于她落泪的记忆。

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呢?“你也有今天?”还是“早知道就不说了”?我记不清了,或许当时的感受亦不是很分明。我们把座位换了回来,向老师报修,但一直没人来修。紧接的暑假,露露的爷爷找人进学校修了椅子。可是开学之后,我们连教室都换了新的,更别说椅子了。

露露没有因为这件事怪我。她表现得和之前一样,该说笑说笑,该霸道霸道。也许在她的心里,向妈妈告状和要求换座位,是我爸爸的行为,和我没有关系。

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人里,露露一直是更坚强、更勇敢的那个,而我总是磨磨蹭蹭的,老实到了有点呆的地步。很多时候,她对我十分霸道,说一不二,但如果别人要欺负我,她一定不答应。说实话,我对她的情感很复杂,但最基本的一定是感激和依赖。

一个下雨的午后,我走得太急,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俯身趴在操场的大理石地面上,磕破了嘴。地上很滑,有积水,我的衣裤全湿了。那正是上学的时间,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打着伞,自顾自地走着,偶尔有人回头看我一眼。我没爬起来,好像跟谁赌气似的,一定要等有人来关心我,才愿意从地上起身。但是我并没有等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老师走过去,回头对我说:“哎呀,地上湿,快爬起来!”

雨还在下,我身上越来越湿。嘴巴疼,腿也疼,我哭泣着,泪水和雨水一起流了满脸,还有嘴唇和牙缝里渗出的血水。那么多人走过,看到我这副样子,我觉得丢人;那么多人走过,没有人愿意扶我一把,我觉得委屈。直到现在,我还忍不住想,当时那些人,他们看到有个六岁的小女孩趴在地上,会怎么想呢?

露露从教室里跑出来,她一定是透过窗户看见了我。看到她,我仿佛更委屈了,放声大哭起来。她和另外一个女生把我扶起来,扶到教室里,给我擦脸上的泪水和衣服上的雨水。我的裤子很吸水,怎么也擦不干。还好教室里很燥热,她说,我可以坐在教室里等衣服慢慢变干。

“你现在不方便去玩,一定很孤单吧!”她坐在我旁边,像往常一样,“我留下来陪你!”

这件事我记了很久很久,在作文里写了好多遍,特别是转学离开之后,我依旧念着。深究起来,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它好像触动了我心里某个秘密的开关。我感谢她,那一刻,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雨天,灰蒙蒙的天色,她温热的手掌。

今天的我也是这样,在我脆弱时拉我一把的人,我永远都会感激。

在这最初的一年里,也有一些朋友和我们一同玩耍,只是记忆太浅,都淡忘了。回想起来,总觉得玩耍的时间很长很长,像是能穿越整个童年。但实际上,我们只有一个个破碎的“下课十分钟”而已。学校之外,我们几乎从不见面。我不会说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因为不同年纪会有不同年纪的“忧虑”,对一个孩子来说,也许丢了一根心爱的自动笔,就算是天大的灾难。我倾向于说那段时光是明亮的、纯净的,即使有不悦和悲伤,也是阳光般的。

关于露露的故事,以后还有很多,我们毕竟是五年的朋友。但是在这里,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二年级的时候,发生了我们都不曾预料的事情。时至今日,我还觉得太过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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