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民国二十九年惊蛰,方清初与宋吟遒第一次见面。
彼时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生长。驻扎在北平的将军章乐淮的三姨太的庆生宴,虽然定在了北平饭店最大的宴会厅海平潮,可一时之间宾客纷至,摩肩接踵,宴会厅里热闹非凡。章乐淮毕竟手握兵权,在这样一个只凭武力说话的世道,他发起的庆生宴怎能不去捧场?再者章虽是个武士,可举止谈吐绝非粗俗之辈;他又是上海人,是个善于经营的人物,故而与之交好者不下少数。这样的背景下,几乎全北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到场了。
方家在京城脉脉相传了几十代人,算得上是声名煊赫的世家大族。方清初的父亲方德民在“德”字辈里排老二,任教育部副部长兼国监委委员;伯父方德才也在政府做事,资历深厚,位高权重;三叔方德彰早年叛逆离经,几次南下经商,终于修得正果建立北平丝纺厂,在北平商界赫赫有名。方家历代均有子系从政,一向遵循保己安分的原则,与当权统兵的权高职重之人从不亲近,也绝不敷衍,是以方家在政治界改朝换代交替更迭如此频繁的浑水里,仍能独立如斯,毫不沾污。也因此,他们对于领兵者姨太太的庆生宴这样的邀请,都是由一个当家人领着像方清初这样二九年华,刚毕业或是要出国深造的小辈们去赴宴。这样既不显得郑重讨好,又不会令人觉出轻视塞责。而方清初身为清字辈里唯一的女孩子,多次被父亲和伯父提醒以后自己将会是方家对外关系联系里关键的一环。
清初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宴席。所有人都顶着一副虚假的面具,觥筹交错间不见丝毫的真心。但是谁不懂这是这个世界的“规矩”?又有谁能说自己喜好这样的阿谀奉承、关系维系?她深知类似于今日要参加的宴会今后会只增不减,也详识此去言行交谈将带给家族怎样不菲的影响,所以早在宴会开始几天前便咨询长辈需要留意的细节,免得到时临场发挥再出差错。
生日宴上遇见了不少认识的长辈,但多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各个却都避不了时光的磨砺,年岁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或多或少的痕迹,若不是提前做了工作,清初担忧自己恐真会对着熟悉的脸叫不出名来。比如眼前的这位杜伯伯,印象中似乎在上女中前还有见面,后来因为学业紧张便少了随长辈出门应酬的活动,以前相识的这伯伯那叔叔也便渐渐印象淡了。然而对于方家这样的大家,家族的面子胜过一切,清初也不敢违背父亲的志向,所以自从她从女中毕业,便是准备接钵父业,预习未来的生活模样。所以再不耐烦,再不喜这气氛,清初还是强打起精神随大伯斡旋于厅堂内的各色人物之间,好在顺着大伯的话,也不曾失了礼节。
半个时辰后,见该见的人、该打的招呼也都进行得差不多了,方德才便边摇着从侍者托盘里取来的香槟酒,边不动声色地道:“凡事开头难,今天就算是预热吧,以后的应酬怕是比这还累的多呢!不过初儿你还小,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学习。”于是方德才便让清初自己随处逛逛,只要别跑远就好。清初轻声应了句,算是和伯父道别,然后很快走到之前应酬时便瞧好了的僻静之地。宴会厅边缘有专门放置的供人休息的座椅,只是此时来者各怀心事各有所求,岂会将宝贵的扩大社交面的时机浪费在旁侧休憩上?是以这里只有寥寥数人,似乎与外界的喧闹隔离开来,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清初从厅内分布密集的食物台上拿了杯橙汁,踱着步子行至休憩处,长舒了口气,仿佛这一天已然安然度过。她放松地坐在华软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虽然内心早己奔腾到九霄之外,可外人看来自己还是典雅得当的大家闺秀;清初呷了口果汁,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宴会,所至之处全然是忙于交易的先生公子和世俗的夫人小姐,想到未来自己的生活将充满这样的油腻和虚伪,不禁长叹。
突然,清初的目光与另一道遥遥相对——对方是个着军装的年青人,此时也慵懒地歇在厅测的座椅上,与清初恰好坐在厅堂的对角,隔着偌大的人群也能看出眼神清澈,嘴角含笑。清初有些不知所措,但实在觉得有趣,也不舍得离开目光;二者都没有闪开,就这样遥遥相望。良久,心有灵犀般的,那年青人和清初一同敛笑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在这样的场合里,与一个陌生人隔着宽阔的大厅举杯相敬,真是件稀奇的事!后来清初问过宋吟遒,当初为什么和自己隔着一室的人对望。他轻轻扬着嘴角,缓缓道:“在座诸位,皆非我类。只那一人绝非碌碌之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