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先生,陛下有请。”
高渐离怀抱着筑,压低了帷帽,抬脚踏入了秦宫,动作连贯得如祭祀仪式,熟练又隆重,这是旧日操练多时的成果。
“早就听闻高先生击筑独步天下,今日能够一见,小的倍感荣幸。”太监哈腰笑着道。
“你……知道我?”高渐离问道,语气不太确信。
太监止住了脚步,回身看他,点头如捣蒜,操着粗门大嗓道:“当日易水之滨先生为荆轲击奏,一曲哀感天地,早已广为流传,试问这天底下还有何人不知先生大名么?”
听到“荆轲”二字,高渐离眼神一滞,顿了许久,方才故作镇定地问:“此事难道不是秦宫的忌讳么?”
毕竟当日行刺一事使得嬴政险些丧命,纵然嬴政心胸宽广,也不会如此置身死于度外吧。
太监豁然一笑,耐心地为他释疑:“陛下是何等人物?先生如此想,便是太小觑陛下了。”
高渐离细细揣摩着这句话。
犹记得,当年刺秦一事败露,燕王将太子丹与荆轲妻小首级悬挂于市集曝晒三日后,献于嬴政,以期平息其怒,暂保一隅安康。
嬴政收到之后,目眩良久,并未依谋士所言,将头颅传示天下,杀鸡儆猴,而是命人为其立衣冠冢,好生安葬。
“荆轲为燕国安危,行谋逆之举,是小义。寡人为苍生计,以武力一统千秋,是为大义。”
身临九五,权掌天下,确实需要王者度量,嬴政称王称霸,睥睨山河,在乱世厮杀出一条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并六国,并非没有过人之处。
高渐离自嘲一笑。
可他不是帝王,无须胸襟宽宏,无须宽宥敌人,易水之滨,燕市高歌,旧事种种,他忘不了。
荆轲刺秦,为的是太子丹一句“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朝”。
而他此来,以性命相搏,不惜身葬异国,埋尸他乡,是为了还荆轲知己之情。
秋风冽冽,树叶萧萧,环境如此凄凉,如同那一日易水河畔的光景。六年前他缟衣送他踏上不归路,六年后他抱着故人之筑来到了这里,亦再无归途。
奏尽宫商角徵羽,拨弄筑声绕哀音,却无人再懂他乐声里的悲欢离合。
天下之人竞相一闻高渐离筑音,却不知高渐离之筑向来只为一人弹奏。
二
“草民高渐离,叩见陛下。”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高渐离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这才明白当日秦武阳见嬴政而色变,并非虚谈。
“起。”高位上有人道。
高渐离抬起头,对上嬴政冕旒下深不可测的眼神。
嬴政剑眉紧敛,用肯定的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便是高渐离?”
“是。”
嬴政带笑道:“天下未定前,朕的母亲最爱听筑音,每日选派最好的筑师入宫演奏,后来她以重酬聘你,你却以燕人不奏秦乐为由,多番推诿。”
话说到此,他笑意顿收,眉皱成川,紧拢着肃杀之气,缓步走下丹墀,“你们燕人不是最自命清高么?为何你今日甘愿投入朕的麾下?”
高渐离登时伏跪在地,额上汗珠如豆,黑瞳晦暗,袖中修长十指紧攒,“天下一统,处处秦乐,草民不敢再以燕人自居。”
嬴政满意地点头,反手抽出腰侧的长剑,锃亮的剑光划破天空,震飞雁雀,惊动寰宇,在死寂的宫中炸开,“你这双眼睛不够亮堂,留着也是摆设。若有一日,你有不臣之心,朕必再执属镂剑,削你项上人头。”
他言讫,扔下了剑,绝裾而去。
血水顺着剑身滑落,绵绵密密,绚烂绮丽,环绕在高渐离的指尖,仿佛能生出花来,妖娆绝美,摄人心魄。
他再也不能视物。
却也无碍,他想看的人和事,早已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余生景色再好,山河再美,他都不会再看。
此后一旬,嬴政日日宣召高渐离击筑,从王侯夜宴到宫廷盛事,均让他随侍左右。
但他的戒心并未消除,他仍然担心高渐离双眼复明,命人用烟熏烧,不曾间歇。
在筑音里,嬴政得到了解脱,罪恶感不会再倾巢而来,让他头疼欲裂,如置炼狱,可他休息的时辰还是不多,江山重担在他肩上,永远不会卸下。
在筑音里,高渐离心堕冰窖,从前他的奏是黄钟大吕,气势恢宏,如今却是靡靡之音,缠绵悱恻,从前是为悦己,而今是为悦人。
不能再耽搁了。
他不能再如此沉沦了。
三
转眼到了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雪花菲菲。鹅毛大雪飘然而至,浥湿他身上薄薄冬衣,棉絮钻出袖中飞走,顿时又添几分凉寒。
“高渐离求见陛下。”他怀抱着筑,立于殿外。
殿内嬴政闻声,一愣,有雪乘机钻入,落在他的笔端,污了一片布帛,他搁下了笔,“你们不必随侍。”
“是。”
他披上了紫色貂皮大氅,手抚着毛,看向那长身玉立的男子时,目光怔怔了一瞬,“可是又作了好曲子?”
“是,草民不敢耽搁,相邀陛下共品。”高渐离唇边的笑带着几分迷离,让人捉摸不透。
嬴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认他看不见后,才道:“你随朕至西偏殿。”
一前一后,两排脚印落在雪地里。
“朕的头风近来有所好转,全亏了你,朕不会亏待你的。”
“是。”
“你可知朕为何有头风病?”嬴政声音细小如蚊蝇,霎时间淹没在风雪里。
高渐离未曾听清,不敢胡乱应答,一如既往的道:“是。”
嬴政垂下眼睑,有些失望。
焚一炉香,嬴政南面高坐,以手撑头,微微阖上双目,细品筑声。
世人以讹传讹,道朕杀人如麻,刑法严苛,使得民不聊生,天下不安。六国余孽编诵反秦曲调,传于闹市,朝臣战战兢兢,不敢有所作为,更有甚者,将反贼“谋乱”错说成“起义”,可天下又有谁能比朕做得更好?
母亲与嫪毐勾结,设计逼他退位,当他在母亲眼里看到明显的杀意时,他不敢置信,如坠深渊,虽然狠下命令,自己也因此落下了头风病,遍请名医无法,唯有筑音可缓解一二。
臣子们沽仁善之名,不敢执行法律,怕得罪悠悠之口,那这恶人便让朕来做好了,朕无惧流言,不畏人语,便是要建立这鼎立千古的大秦帝国。
香焚尽,烟氤氲,嬴政侧卧龙椅,表情惬意放松,鹤氅随风卷开优美的弧度,带着雪花飞舞在空中。
最后一弦拨完,高渐离遽然起身,高举筑过头,模糊地顺着印象向那人砸去。
狂风吹动笔架上一管狼毫滚落在地,落在了嬴政身侧,搅扰了他的好梦,亦使高渐离偏离了方向。
高渐离扑空在地,筑中有铅缓缓流出,他一仰头,脖颈上立刻抵着冰冷的属镂剑。
“为何要行刺?为了燕国?为了荆轲?”嬴政惊出一身虚汗,含怒问道。
高渐离笑,伸手握住剑身。
既然事败,何颜苟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今无人白衣送我,无人为我击筑高歌,往事尘封故里,我却再不能一见了。
嬴政一慌,看出了他自戕的意图,猝不及防地后退,运集力道于掌心,欲抽出剑。
来不及了。
嬴政讥诮扬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荆轲本是无义小辈,竟然传为你们口中的忠臣义士,真是可笑。当日大殿之上,他计划失败,未等朕严刑逼问,便坦然言燕丹名姓,口口声声是受了太子指使,为了替自身正名,不惜背弃旧主,此等沽名钓誉之辈,也值得你为他赴死?”
“陛下重整江山,却遗一残暴之名,这又值得么?”高渐离用尽最后的力气,讥笑道。
“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明知他听不见了,嬴政仍然回答。
“你报了荆轲的知己之情,又如何还我的知遇之恩?”
嬴政推开门,雪如鹅毛,飘转在铅灰色的空中,雾凇沆砀,江天皆白。
“厚葬。”他道。
是夜,嬴政头风发作,彻夜难眠。
从此每当筑师再款按丝弦时,他怀念的人,他愧对的人,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