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经九年了，九年前的今天我还在读六年级，十一岁。

那时候我们教室按年级分布，我们是六年级，正好是最高一层，现在已经记不清是三楼还是四楼了，数学课还是政治课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桌子抖得厉害，悬在头顶的灯管也不停晃动，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前后桌的吵闹。后来老师发现不对，大声叫到“地震了”，赶紧让我们下楼。一路慌慌张张我都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在人群中被挤下楼的我还是懵的，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又拉着我帮我去一楼的幼儿班把妹妹找到又跑到操场上集合。

那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地震，也是我从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天灾人祸给人带来的伤害。九八年湖北的那场洪水淹没我们家的时候我才一岁，什么都不知道。妈妈说那一整个夏天，晚上我都睡在塑料棚里，白天奶奶抱着在河堤上走，晒得黑黢黢的，就是个炭球。我看小时候的自己，觉得挺可爱的啊，怎么就炭球了呢。我对那场洪水没有任何不好的回忆，就是对妈妈口中那一片被水淹了的果树感觉可惜。后来，非典肆虐，算是得幸于我们这个小农村的偏远地理位置吧，我对这场带走无数人生命让无数个家庭崩塌的疾病也没有任何印象，那时我才六岁，一年级，正是背着书包唱着“小背篓”欢欢喜喜上学去的时候。

而零八年的时候，在我那仅仅十一年的生命之旅中，那一次的地震深深地震撼到了我。即使是现在，我也忘不掉那场地震给我带来的感受，震惊，悲伤，难过和害怕。

我每天在电视前面看新闻报道，那些我以为离我很远的东西突然以这样一种直接的形式摊开在我面前，彩色和黑白交叠的画面，随时可能会倒塌的房子，哭喊着的人，流着血耷拉着的残损的臂膀，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满是绝望和痛苦的表情，雨水很凉很冰，我好像能闻到空气中水泥刺鼻的气味和雨沙混在一起的土腥味，还夹着丝丝血腥，那些灰暗的沉寂的画面让人心里只剩下悲凉。太悲苦了，人生真的太悲苦了。

一场地震，无数条生命就这样在倏然之间消失离开，有一秒钟吗？有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留下的人会痛苦很久，甚至有可能一生。连我这个遥远的陌生人都感觉痛苦，何况身边的至亲，伤痛是毁灭性的，铺天盖地像是要把人一口吞噬，又像是一把钝着的刀，磨得人血肉模糊，好了又坏，坏了又好，挂在你的心口上，时不时就划上一刀，生怕你忘了当初那疼痛。

我还记得，学校号召同学捐款。带着一种微妙的攀比心，身边捐多少的都有。我也想捐一百，但是我没钱。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妈妈说这件事，妈妈说那你就把你今天的零花钱捐了吧。那时我一天的零用钱是两块钱，但是我觉得两块钱不够汶川人民吃顿饭的，他们真的太可怜了。尽管我跟妈妈说了无数次她也没给我钱，后来我捐了十块——我所有的钱。为此，捐款大会上我还在底下偷偷抹了会眼泪，我真没用。我在《小学生天地》上看到有志愿者自己带着物资去汶川救援，心里特别激动，真的太厉害了，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啊，他们真是太善良了。我心里就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做一个很善良的人，也要做一个能帮助别人为国家做贡献的人，也要做一个能够付出的人。后来，我上了大学，做了两年义工，握住了好多人的手，但我依旧没学会冷静面对生死离别。

旦夕祸福，生离死别。死别往往比生离更让人心绪不平难以接受。我很少有过直面死亡的经历，身边的家人朋友也一直都在，那种离别的痛苦我感受得不是很真切。尽管如此，关系不怎么亲厚的外公出殡那天早晨，我还是哭了一路连哭带吐脸都白了。还记得那天妈妈抱着我哭着说：“怎么办，我以后没有爸爸妈妈了。”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能够在我爱的人离开之前离开，就算是我自私吧，我想我可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悲伤。但我不想也不能让妈妈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伤痛啊。

越是长大，越不喜欢告别。我不会告别，一点也不擅长。有些人好像专修过告别这门课一样，总能把离别的画面渲染得自然又不失伤感，伤感中还带点期待和希望。我就不行，我羞于用言语表达我真实的想法，我羞于给人一个拥抱和一句煽情的话。我真的很不会说话，尤其是在重要的场合，尤其是，对重要的人。我好像有一种能把一切弄砸了的能力，我对人表达的善意和好感甚至会被误解成滥情和无聊，太可悲了。

道别也是这样，会弄砸，我做不好。前天，有个学姐要去工作了。中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半小时之后就走让我把衣服给她送过去，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像是突如其来的告别一样。我穿着睡衣哒哒哒跑到楼下，整个人还没从睡眠中清醒过来，傻乎乎地把衣服递给她，又似乎是例行公事一般问她时间工作交代她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然后又恍恍惚惚地回宿舍了，一直到下午我去图书馆我才惊醒，我为什么不送她去车站呢？我都没有给她一个拥抱！我忘记了！我竟然忘记我还可以送她去车站了！我怎么能忘记呢！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可是她就要走了。还好的是，六月她才毕业，还有认真道别的机会。尽管如此，我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能让下一次离别更好一点，至少不是这样潦乱草率的。

我每天都会想很多，距离真的很神奇。尽管离开家这么久这么远，我也没有很想念的感觉，只是偶尔突如其来会想吃妈妈做的饭，想让爸爸帮我取快递，想抱着妹妹睡觉，想要是爷爷奶奶在身边就好了。但是一旦打开了这个源头，就会想个不停，一直想啊想，特别想，想回家想回家，就想回家，只想回家。

离开家的时候，不会告别，不懂告别。看着后视镜里张望的眼神都觉得心酸至极，还是不懂事太自私，成熟懂事的人哪里会让爱你的人伤心。

感到悲伤的从来都来源于内心痛苦，无论这痛苦是大是小是深是浅是自讨苦吃还是被逼无奈，并不是说痛苦悲伤就要说出来，而是能够说出来的悲伤就不没有那么悲伤，能够说出来的痛苦也没有那么痛苦。很多时候反复撕扯伤口不是自寻烦恼，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它的存在，不让漫长岁月里的快乐掩盖过去的伤痛。陈述痛苦和悲伤也不是为了取得理解和同情，而是希望可以让没有经历过这番痛苦的人避开这丛荆棘越过这片沼泽从别路走过。了解别人的痛苦窥得他人的内心，透过这个狭小的窗口看向自己的生活，要过得更加敞亮才好。

离开总有回去的一天。但我不知道毕业以后还会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它实在太远了，远到让人叹息。也许，我是说也许，如果我们要离别，那就认真一点吧。这个世界意外那么多，谁也没有准备好下一秒要失去谁。我也不知道，下一次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