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镇失踪日记2

铜镇失踪日记 2

1

十二月刚刚过了一半,铜镇的雪就落得纷纷扬扬。一觉醒来,人们推开门,就遇上了满眼的白。屋顶上、树梢上、每家每户的窗沿上,都堆了厚厚的雪。掩去了平日里河水的青、泥土的黄、瓦楞的黑。光是雪的白,看来倒也不会太单调,反而有点寂寥的美感,像是雪也掩去了平日的喧嚣。不知夜里落雪时是如何光景,是先落满了枝桠呢?还是先停在了窗台。谁知道呢,但一定是很冷的。

刘二的尸体是出门捡垃圾的杨嫂在镇口桥洞底下发现的。刘二是冻死的。杨嫂说,刘二死时,他那床破烂被子并没有盖在身上,反倒是整整齐齐的铺在地上。刘二是自己把自己冻死的。

这可稀奇了,人们说起来就说:“今年冬天冷了个最,把疯子刘二冻死在桥洞下啦,呵”

至于别的呢,谁也不知道。不知道雪夜里往日都缩在废品仓库的刘二为何会去到会吸来寒风的桥洞底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嫂要在那个冰雪覆盖所有的清早出门捡垃圾。

但刘二的死,也很快消融在每家每户燃着的炉子里了。

杨嫂也仍然捡着镇上一切可以跟废品仓库的老李换钱的垃圾,然后把每次不多的钱藏到床底下那个生满锈的铁盒子里。

日子就在杨嫂的铁盒的开开合合中过去了。

不知不觉,老街转角的墙沿伸出一根桃花枝来,河岸边枯黄着的柳条也不知何时偷偷地变了颜色。那棵树干粗壮的朴树的树叶还没有长全,树底下脱去了棉大衣的老人揣着茶叶杯,摆上了棋局。朝河坐的董老偶尔点一支烟,眉头一皱,棋子便走一步。

棋友闲谈,谈的是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琐事。桥头李家的媳妇生了个胖儿子,碎嘴陈婆家的鸡被小偷偷了去,碎嘴陈婆问候小偷的祖宗的声音便天天响在巷子里。谈起往常在这颗朴树底下坐着的疯子刘二,便对董老说到:董老,刘二不来了,您的烟可有省了?董老叹一口气,道:“省了,省了”。

这时董老便要记起刘二来了,棋也下得心不在焉。

往日里董老下棋,总能在旁看见刘二。春夏秋冬,衣衫褴褛的。奇怪的是刘二没疯的时候是不抽烟的,谁料想疯了以后倒抽起了烟来。人人都笑道,疯子刘二爱抽烟。董老想:难道疯了的刘二心中的忧愁比没疯时更深刻不成?这怕是没有疯过的人没有办法了解到的事。董老移一步棋子,像是对对面老赵说,又像是没有对谁说似的,说了句:可怜的刘二啊。

问这世上谁最明了刘二的苦楚,董老是第一个。董老记得最清的,便是每每刘二心中苦闷,来董家找他的时候,倚在门框边上,手拽着衣角,咬着下唇,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董老便请刘二进屋坐下,但刘二也并不将他真实想说的、所要倾诉的话说出口来,而是和董老说起时节、年岁这样的话或者坊间饭后一时兴起的话题来。

董老是知道刘二的,刘二满心里的苦,就像被装进空酒瓶子里的棉花,即便敞开了瓶口,也是倒不出来的。所以每每刘二来,他都给刘二倒上一杯清茶,陪着说一些轻松的话。这样的时候,刘二心里苦,董老又何尝不为刘二而感到苦呢。

刘二一出生他娘就难产死了,刘二的爹便一手把刘二抚扯大。刘二的爹是过着苦日子大的,爹娘死得早,家里两间房勉强住着。没有姑娘看得上刘二他爹,刘二他爹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娶了镇东头同样没人家看得上的哑巴。哑巴难产生下刘二,便赴了极乐世界,留下孤儿鳏夫在人世间。刘二他爹常年病着,撑到刘二二十岁的时候,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拿出了半生从牙缝中扣下来的积蓄,请镇上的媒婆张帮着刘二说个媒,也算是了结了自己在人世的挂念。媒婆张可怜刘家老小,费尽心思地帮着找合适的人家,所谓合适的人家,无非是看得上刘家的人家罢了。奈何刘家此时的境况与彼时刘二他爹成家前的境况如出一辙,而如今镇上却没了那样个愿意嫁到刘家的哑巴。媒婆苦心积虑寻思寻找了一个月,终于得知一百里外的柳镇有户赵姓人家,家中有个坡脚女儿出嫁不得,于是想方设法牵桥搭线,成了这桩姻缘。刘二他爹也终于在奄奄一息地撑了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地去了。

然而刘家的命数似乎是注定离不开一个苦字的了。赵家女儿嫁到刘家两年后生下一对双胞胎,有一天从娘家回铜镇,在过镇子口的木桥时掉下河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木板桥断裂了,要说是由于连日来的雨水浸润,那雨在从前也是照样下着,也许是这桥寿命尽了。赵家女儿当时将两个儿子背在背上。三个活人掉下桥去,只小儿子刘有福被活着救了上来。从此刘家便剩下刘二和儿子有福相依为命。

铜镇的人谈起刘家,一方面是感到惋惜、同情,另一方面也颇为感叹道:历史的车轮两次碾过刘家留下的竟是一模一样的足迹。

刘二希望命运的河流不再泛起波澜,刘家的苦日子好继续平淡着苦下去,父子二人相互依靠,粗茶淡饭也是好的。故而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害怕承担哪怕是微小的一个变数。

刘有福平平安安地长到七岁,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刘二将儿子送到镇上的学堂,让儿子学习知识,长大做个文化人。铜镇是不大的,刘家到学堂的路也是不远的,正常走上七八分钟便到了学堂门口,但是刘二仍是不放心儿子,早中晚地接、早中晚地送,人们告诉刘二,铜镇的治安情况是很好的,让刘二大可放心让儿子一个人上下学堂。刘二只点头说是,但儿子还是照样接送着,人们也只能摇头叹气了。

春天初来乍到,风还很温柔,吹在人脸上,河面上,都是轻轻柔柔的。风吹在人脸上,人就舒展了眉头,那藏在人心里的愁也仿佛舒展了开来,人们的心情一舒展开来,脸上的笑就多了起来。风吹在河面上,河水就醒了过来,杨柳新长的枝叶轻轻一点,它就荡漾出波纹来。铜镇的人,就从这些波纹中,从那个寒冷的冬天里醒了过来。

桃花开的正盛的时候,杨嫂的孙子杨大志回来了。

说起杨大志来,铜镇的人总是要先叹上一口气,再摇一摇头。让人看来似乎是表现出了一种无奈。他们说,或是那天的雨下的太大,蒙了杨大志的眼睛。

杨大志的事情,确实是要从那场大雨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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