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读完金瓶梅,觉得原来,身外的世界虽然藏着无数的奥秘,却始终对她保持缄默。她宛若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封闭的屋子里,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屋子的轮廓。可阅读邻居大哥送给她的金瓶梅,就像突然间打开了天窗,阳光从四面八方涌入屋内,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差不多花了三天的时间读完了这本书。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太突然了。她的心就像一片树叶被河中的激流裹挟而去,一会儿冲上波峰,一会儿又沉入河底。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了。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她吃惊地发现,人竟然可以连续四天不睡觉。半个月后,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人居然可以连睡六天不醒。
当她终于醒来之后,看见外婆、姨妈、表姐都站在房中看她,社区诊所的医生正在桌上写着诊断书。她看着房里的这些人,就像不认识他们似的,对他们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可在随后的一个多月中,她差不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外婆担心她会走上父亲发疯的老路,病急投医,请了和尚、道士上门做法事,祛灾辟邪。自从有一天她赤身裸体走下楼以后,小孩儿们已经开始叫她疯子了。她的话多了起来,见到人就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外公的名字是外婆最不愿意听到的,也最终使她失去了耐心。当然,为青子可能的发疯,外婆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理由,那就是:这孩子从小就不大正常。她故意将口风泄露出去,说明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只有姨妈知道其中原委。一本书竟可以使人发狂,其内容必然非同小可。看来,读书人胡乱涂抹的东西也不可小视。她知道,追悔莫及和暗自流泪都于事无补,因此决定说出真相。正当姨妈打算将金瓶梅之事对外婆和盘托出之际,青子却在一夜之间突然恢复了神智。
这天早上,表姐给青子送去了一碗汤药,刚走到房门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她看见青子将自己雪白的小拇指放在门框里,然后慢慢地将房门关上。由于房门与门框的挤压,小拇指开始一点点地变形,鲜红顺着门缝流了下来。这时,青子对走上楼来的表姐笑了笑,说:“你看,一点都不疼。”
表姐真的被她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傻了。慌乱之中,也不上前阻止,竟然自己端起特地熬的中药,一饮而尽。中药的苦味使表姐回过神来,自语道:“他妈的,我也疯了吗?操!”她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卫生纸,去给青子包扎伤口,小拇指的指尖被完全压扁了,脱落的指甲盖粘上了卫生纸,血肉模糊。她听见青子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现在我觉得有点疼了。我知道疼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很疼。就这样,她依靠肉体尖锐的痛楚挽救了濒临崩溃的神志,奇迹般地复了元。
当初,她第一次看这本书时,就觉得那些情节不属于这个尘世,而是一个胡思乱想了的人编撰出来的。渐渐地,这些情节好像变成了空寂庭院中闪烁的星斗,变成了天空浮云厚厚的鳞甲;变成了开满了花的桃树,露珠缀满了花瓣和梗叶,风儿一吹,花枝摇曳,花蕊轻颤,无休无止的忧伤堆积在她的内心。
青子病好后不久,外婆就开始四处托人张罗她的婚事了。青子对于结婚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不推托。外婆让表姐来探问她的心思,青子满不在乎地对她说:“什么人都行,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无所谓。”
过了几天,亲家找好了,表姐又去告诉她相亲的日子。青子说:“随便!”
到了相亲那天,青子将自己反锁在楼上的房间里。表姐了姨妈把手都拍肿了,她就是不开门。最好,外婆走到楼上来了,她隔着门缝,流着泪求她:“人,来了,就在楼下,你好歹看一眼,好歹说句话,不要等到大冶婆家,又来反悔。”
青子这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大冶,青子在屋里说:“不用看,你觉得顺眼就行了。到时候,他家来辆车,把我接过去就是了。”
“吖儿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真没嫁好,我怎么跟你天上的老妈交待呀!”外婆道。
“哎,”青子叹了一口气道,“这身子本来也不是我的,谁想糟蹋谁糟蹋。”
她这么一说,外婆放生大哭。青子也在门里流泪。外婆等到哭够了,又劝青子道:“你不看人家,总让人家看一下你吧?”
青子这才开了门,走到了走廊上,懒洋洋地伏在栏杆上往院里瞧去。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也在抬头看她。那男的不显年轻,可也不显老,模样也算端正。青子倒是希望他老一点,或者有点秃顶,一脸麻子什么的,这样才会使她的婚姻有一点悲剧性。那些日子,她对自我作践简直上了瘾,觉得只有那样才解气。
一个老婆子样的媒人笑眯眯地看着青子,嘴里不住地问那男子:怎么样,白不白?男子就一迭生道:白,白。蛮好的,蛮好的。那男人自打第一眼看见她,就呵呵、呵呵地傻笑,就像打嗝一样,笑声一截一截地往外蹦,还不住地伸出舌头舔一舔上嘴唇,就像嘴里正在吃着什么东西。
青子对婚事真的无所谓。在金瓶梅中,她知道了什么叫桑中之约,什么是床第之欢,还有更多更多。到了出嫁的前一天,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拿起那本金瓶梅,凑在灯下翻来覆去的读。读到那些令人难堪的段落,青子也不心慌,也不脸热,而是哧哧地笑。
“青子啊青子,你整天四书五经,古文诗画,一脸的正经,原来骨子里就是一个女色魔。呵呵。”
她兀自笑了一阵,忽然又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呆呆地出神,随后无声地哭了起来,把枕头的两面都哭湿了。最后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嫁吧嫁吧,无论是谁,总归是那点事,只要他愿意,我就嫁给他,由着他去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