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小说总给我一种奇妙的冲突感，就像欧洲给我留下的印象——在平静冷淡的外表下，始终涌动着灼热的情感，似乎只等待合适的契机去触发，然后用生命去完成一场戏剧性的谢幕，比如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又比如Patrick Süskind的《香水》。

这是一个带着浓重悲剧色彩的故事：在嗅觉上天赋异禀的孤儿Jean-Baptiste Grenouille，从社会底层一步步爬起，成为传奇调香师，谋杀并提取26名少女的体香，制成了能唤起爱情的香水。

这个故事涉及爱情，却又和爱情全然无关，就像Grenouille一生追逐气味所带来的欢愉，却其实，只是渴望着一点卑微的存在感。

Grenouille生下来便不被任何人所接纳。

他的啼哭声让抛弃他的母亲以弑婴罪被杀，乳母因为他毫无新生儿气息而拒绝喂养，托管教会把他转手卖给了营利性孤儿院。

他被其他孩子排挤和加害，成年后又成为皮货商的苦工，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几次重病都没有碾碎他顽强的生命。

他想要活着，嗅觉上的天赋给了他生的乐趣。他能识别每一样物件的味道，对方圆十里内每个人的体味了如指掌，甚至能预测物候更迭。他在脑中构建起了一个气味王宫，通过对味道的理解，学会了如何驱使人的感官与情绪。

“气味深入到人们中间，径直到达心脏，在那里把爱慕和鄙视、厌恶和兴致、爱和恨区别开来。谁掌握了气味，谁就掌握了人们的心。”

可他虽然掌握着这样一个无价的法宝，却只用之于自娱自乐。

在孤儿院里，他把所有的时间用于收集新鲜的气味，四处游荡后被管教者鞭打，他也毫不在乎。

在重获人身自由后，他躲避于高山之巅的岩洞中，离群索居，每日徜徉在嗅觉的记忆中，一晃多年。

“他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唯一的愉快而隐居，只是为了独自生活。他沉浸在自己不再受任何事物干扰的生活中，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美。

这儿没有叫醒和解放他的叫喊声，没有遁入美好的、温暖的、拯救人的世界帮助他。因为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世界，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实现了的梦。而他本人也曾经这么希望过。”

但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自己是个没有气味的人。他穿了多年的破烂衣服，上面沾有苔藓、岩石、雨露，和三年前就吃完了的香肠的味道，却独独没有他作为一个人的气息。

他第一次面对着存在感的虚无，觉得震撼而绝望。他过人的天赋，却恰恰证实了自己的卑微——他是和世人截然不同的一种生物，他没有味道。

他从来就不依附于他人而活。从小到大，他生长在人群里，只取自己所需的下限而生存，没有人真正在意过他。唯一让他感觉到自己生活价值的，是他第一次失手杀害的少女身上的体香。

“Grenouille认为，不占有这香味，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他必须了解它，直至最微小的细节，直至最后的最嫩的枝节。光是回忆这香味已经不够。他想象用一个压力冲头把这神化的芳香压到他那乱糟糟的黑色灵魂中去，对它进行细致的研究，从此只按照这种魔力公式的内部结构去想，去生活，去嗅。”

香味是他生命的核心，是他存在感的唯一量度，他惟有紧紧地抓住它，占有它，才不会滑入虚无的深渊。所以他必须要学会留住少女的体香，并制作出世间独一无二的香水，才能填补内心里的空洞。

Grenouille渴望爱情吗？

我想，于他而言，这是个太大的问题。

人须得先存在，才能有渴求，而Grenouille仅靠原始的求生欲存活着，对香味的狩猎，也只是基于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要的不是少女的爱情，更不是天下人的仰慕，而只是香味，以及在拥有香味后，能被世人以正常人的身份接纳的存在感。

细想之下，许多后世称之为天才的人亦是如此。他们身在世间，彷徨无依，不被理解，只能把自己对生命的解读都揉碎了，融入自己所选的载体中，才构建出了震撼后人的杰作。

我们所谓的天才之作，对他们而言，只是非如此不可。

若Grenouille心中对他人怀有任何情感，或许，也只是由渴望而产生的憎恨吧。既然他们一直忽视自己，他便要用香味作为武器，让世界上所有的人对他如痴如狂。

但当他站在广场的中央，看着所有人迷乱在香水带来的情色之中时，他却发现，他们的眼里依然没有他的存在。

他制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香水，能唤起每一个人的爱欲，甚至是女儿被谋杀的父亲，也将他视若亲子。但那爱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香味，属于对逝去少女的迷恋，他们的目光穿过他的眼睛，遥遥落在了并不可及的地方。

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些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他的影子。

他用了世上最高级的香水制成虚伪的人皮面具，但这面具之下的他，只是一具空壳。他不是完整的人，没有属于人的气味，他不能爱，只会恨。

可是从今天开始，连他的恨也不再会有回应。

求爱，爱不得，求恨，恨不可期。

香水无法完成他的救赎，他所期待的归属和存在感，不在虚幻的气味王国里，也无法从真实的人世间获得。

他嗅不到自己，因此，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无法通过自己的语言了解自身的存在，这种覆灭的绝望感，也让他最终选择了那样一个决绝的结局。

震惊之后，是悲哀的理解，和尤带一丝希望的解读。至少，在生命的最后关头，Grenouille终于和自己的香水融为一体，那些人因为气味而迷醉，却实实在在地渴望着他的肉身，他的存在。

“他们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情。”

我喜欢这个故事精巧设置的冲突感。Grenouille生于巴黎最肮脏的鱼市，却懂得最美的嗅觉语言；他渴望被世人呵护以爱，而世人却从未看见过他的存在。

而那历经淬炼、集结了二十六条花季生命的香水，最终却像轻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Grenouille的存在感，原本就是虚无的概念，但谁又能说它不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