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红

     读萧红的文字,很容易让人在世事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找回些生活下去的力气。

     第一次听到萧红,是在一本杂志上读了篇名为《村庄》的散文,文字如同月光与荞麦交往一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后与作者相识,她说是看了萧红的《呼兰河传》。时隔两年,一次聚会中,大家喝得微醺,谈到东北的作家,一人力推萧红:“有了她,东北从此可以不出作家。”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东北人,不巧,还是一名作家。14年来到江城,我才真正开始了对萧红文字的阅读。十月份起,陆续读了《生死场》《小城三月》《八月天》,来年三月,终于把《呼兰河传》看完了。往前推100年,那个时候,萧红两三岁,开始学说话和走路,开始记事。从那以后,我对东北的印象,除了皑皑白雪,就是萧红。对于红色,也有了视觉以外的认识,这位22岁正式从事文学创作的女作家,让我明白,红色是一种态度,一种不停止创作的态度,无论贫困还是战争,痛苦还是忧伤,甚至死亡。

    初次见到萧红的模样,是在一张她在陕西拍的照片上,她人的端然,笑的生涩,都没有亡命的可怜,反倒是透着对命数的自信。那是1938年,萧红27岁,“小文艺复兴”在西安。此后再看到的萧红照片,都有人生聚散的味道,浓淡不同罢了。今年年初,南方迎来罕见大雪,我所居住的小镇处在广西的西北部,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化得差不多了,地板也很快湿漉漉的,要不是有半空中那几片拉拉杂杂的雪花,这天气其实与下雨无异。《呼兰河传》开篇描绘的冬天,萧红习以为常的冬天,就不是这样的: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严寒把大地冻裂了。一些朋友读萧红,说开篇渲染了乡愁的意味,可我似乎很难认可这类说法。天下英雄豪杰无数,与之结交,提乡愁未免过于矫情,更何况是东北的萧红。我相信,写呼兰河,从呼兰河的冬天写起,是在展现萧红最初的格物致知,用我老师的话来说,便是好的小说,大多从童真童眼开始写起: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惟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孩提旧事,无疑是作家的一张的底牌,在于世上的一切执迷都好描摹,而见过天地的混沌,或者说真诚,很难再回得去,所以要亮底牌,写作的功力、时机都讲究“恰到好处”。于作家而言,大多时候,往往是他乡山水易画,庭中枇杷难书。一旦从村头的桃花落笔,那就是起了诉尽衷肠的决意,犹如台上戏子,把《凤还巢》、《奔月》都唱了个遍,终于咿呀起自家的老舟新客。我想,大凡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着把不巧之作留给自己的私心,那些放在绝响里面说的话,哪里可能是写别人的。

    1937年10月下旬,26岁的萧红开始《呼兰河传》的写作,不得不说,她是有着对自身宿命的一种先知,时候到了,她得转过身来,把田稻都收割了,不然,严冬就近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如是,萧红的《呼兰河传》如是,这两本书都适合在高楼上读,风起时,心思浩荡,往事飞扬。生命的最后几年,是萧红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几年,夹在死于炮火和死于疾病之间的她,努力把文学之神借给她的才华,一点点施展开来。她曾想到新加坡去,那样的日子或许比香港的痛快些,可终究没去成。1940年,《呼兰河传》完稿,42年,31岁的萧红病逝于香港,其部分骨灰安葬在香港浅水湾丽都酒店前的花坛,剩余骨灰安葬在圣士提反女校后院土山坡下。“我将与蓝天碧水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遭尽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是萧红的绝笔,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许多朋友皆身处异地。都说张爱玲前身是狐狸,苦于不能开口说话五百年,等到一世为人,写文字,惊天地泣鬼神,离世了,也要在人们心中留下离愁万种。与之相比,萧红来也潇潇,去也潇潇,走到人生最后一站时,竟像了太阳底下一朵没名目的花,对着天,对着地,独自开。茅盾曾有过多次心理斗争:是否要去萧红墓前看看。萧红那样寂寞的死去,于他而言,是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我是绝不会去萧红墓前的,这与我喜欢她、她文字的本意无关。并且,我为她葬在了香港而生慰。不过,我要去东北走一遭,萧红的东北,好好吃上一次大列巴,顶多再配上一碗肉丸子汤。萧红曾说,她和萧军住在欧罗巴旅馆时,最憎恨的,就是每天早晨,挂在别的客房门上的列巴圈儿,新鲜面包的香味,让饥饿的人想去做贼。

     想到上周聚会,吃酸汤鱼,人也热闹,鱼也热闹。有人忽然就提到萧红,人人都羡慕萧红的文字,可不是人人都愿意承受萧红的苦难,哪怕承受了萧红的苦难,也未必就能写出萧红的东西。三分的人事,写出七分的天意,难在不能只凭借道法,还得承了气象。白山黑水间,一个丫头儿在自家后花园里看祖父时,早就有了天道的眼光,一种大才上的不急切。

   前些日子,同朋友火锅店小聚,彼时天烟渐散,江城的边边角角都从云里、霾里抖落出来,像是这座城市突然来了兴致,愿意开一朵花,结一个果。我忽然觉着,对于萧红,我得抛弃一身理数,我想敬重她,可更想亲近她。挑个夜晚,我要捧着《呼兰河传》,与27岁的萧红,在这小小的火锅店里求一场偶遇,开口第一句,就是我认识你。也不论几荤、几素的,凡她所钟意的,统统扔进沸腾的红汤里,把万千事事都用大红色洗一洗,她吃,我看,都欢喜。哪管窗子外是入夜阑珊,亦或东方大白,若是两人同醉,便打两个鸡蛋到奔涌长江里,做一碗醒酒汤。真是人生何世,才能拥有这样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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