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旅游的人,不到长城是不甘心的。生活在北京的人,不经常爬一爬长城是会心痒的。
按照大规模修建年代分类,长城分秦长城、汉长城、北齐长城、明长城。秦长城、汉长城,已存世不多,不论建筑本身还是其包含的历史信息,早已漫漶了。在北京密云等少数地方,号称还有砖结构的北齐长城。如今广泛出现在各种视觉作品中的长城,我们能接触到的砖土结构长城,绝大部分是明长城。
中国人爱长城,因为长城逶迤壮观,而且作为高古建筑遗迹,长城有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诗意。
外国人爱长城,则从民族国家形成的角度,观察长城扮演角色。他们认为,长城是有形的线,将种族、文化、政权的交流、更替勾勒得清清楚楚。作为人类史重要的标志物之一,长城的意义非常重大。
“长城防线”是世界观察中国的主线。从先秦到明末,围绕长城防线,如今我们称之为“中国”的华夏传统聚居区幅员增增减减,在民族融合中逐渐扩大,最终奠定如今版图范围。
所谓的“长城防线”,东起秦皇岛、唐山(卢龙),沿燕山山脉,经过北京北部古北口、居庸关、紫荆关三大关,往西进入山西地界后分岔。
北边一线绕大同盆地的北边沿,经偏关到达黄河几字弯东侧,俗称外长城;南边一线则沿着恒山,经过平型关、雁门关,从大同盆地的西南侧蜿蜒而过,翻过吕梁山后向西北到偏关,在此与外长城会合。
再往西,长城经过陕北神木、榆林、靖边、定边,进入宁夏河套地区,然后入甘肃,把汉朝的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串联起来。过了玉门关,就是男人们梦想的西域了。
长城的南边,是农耕文明;长城的北边,是游牧文明。
长城防线基本和380毫米等降水量线一致,后者大概从东北大兴安岭往西南经燕山山脉到张家口,往西南穿越太行山中段豁口,经山西中部盆地进入关中平原,南达秦岭、汉中后,覆盖长江上游。著名的胡焕庸线与之基本重合。
这条线是农业耕作的界线。大多数农作物生长,都需要相当的水热条件,如果降雨量过少,庄稼就难以生长。在没有先进灌溉技术的古代,降水量直接关乎农作物的收成,而农作物需要的降水量底线,就是380mm。古代中国的农业耕种,基本上都是在这条等降水线以南。作为传统的农耕文明,中原政权的实际统治范围也会在这条线以内。
日本学者冈田英弘等在《紫禁城的荣光——明清全史》中对长城有简明的人类学阐述:农耕社会与土地紧密相连,必须定居耕作才能维持运转,如果土地产出稳定,在没有外来侵略的情况下,农耕社会显露出和平、非军事的特征,也不会考虑侵略别人。
游牧民族穿着牲畜皮毛做的衣服,吃的是牲畜奶制品,但却缺少人体所必须的碳水,必须通过贸易的方式,与农耕地区的文明交换谷物,交换需要固定场所,同时必然物资丰富、种类多样。于是,东亚和中亚早期大的城市大多诞生在游牧和农耕文明的交界线附近。
贸易是不稳定的,因为价格是围绕价值上下波动的。出现价格失衡的情况,贸易会萎缩或停顿。但人不可无碳水,这时,机动性更强的游牧民族就会采取的暴力手段,到农耕地区抄掠。下一步,冲突就会升级为战争。长城是战争的直接产物,成为游牧和农耕的交界线,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在长期的冲突与交流中,长城扮演了“华夏”保姆的角色,也充当了“中国”的监护人。
华夏是种族概念,而中国则是民族国家概念。从上古时代起,中原地区的住民在数千年中只有种族观念而无民族概念。他们多自称“华夏”,认为自处天下之中,所以在这里创建政权后自称“中华”,对待不同其他种族和文明体,只有模糊的华夷之分。
“唐之前近乎古,宋之后近乎今”。唐代安史之乱后,因受安禄山这个“杂胡”欺蒙、祸乱太重,中原知识阶层形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共识。到了五代后期,中原士人对唐末以来唐、晋、汉等连续建立的沙陀政权也有所觉悟和警惕。
这种种族区别意识,是要落在领地上的,而游牧文明体是没有确切的领土界线的,在这段漫长的时期,长城防线就是民族的分野、文明的界线。所以,北宋100多年,长城沿线的燕云十六州,一直是中央帝国胸中块垒。
北宋时期,长城防线尽入游牧民族王朝版图,燕云地区已在契丹王朝治下百年,黄河几字弯内外、河西走廊被西夏事实上占领,在强大的军事、外交压力下,北宋王朝对华夷之别有了切肤之痛,中原地区渐渐有了“汉族”这个民族认同。
于是,北宋开始在北京以南100多公里的白沟河部署塘泺(半深不浅的水塘)体系,在河东(山西)沿北齐长城旧址种植密集的林木,意图迟滞北方骑兵的兵锋;在陕北利用古长城遗迹,封堠(夯土堆)立界、挖掘壕堑,与西夏划定国境线。
有了民族概念,有了物理国境线,汉族的民族国家观念正式萌芽。但那时的长城沿线、桑干河畔的燕云地区,不仅并非宋人想象中那样期盼王师,反而在契丹化程度上远高于辽朝其他地区。
于是,事态成了这样:一方面,汉族的民族自我认同确立并强化;另一方面,国家地理划分又有悖于传统认识,汉族先民河山尽为异国之壤,这种微妙的错位,导致了越来越深入的思考,这时,多民族国家成了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中庸答案。更具有包容性、拓展性的“中国”观念于是发轫。
到了南宋时,汉族政权的北界已经被女真族的金朝压缩到淮河以南,距离长江下游只在毫发之间,关中地区、河东地区、淮北地区等汉族核心地区早已纳入金朝版图,中原政权不得已一再向南“转进”,长城防线构筑起来的汉族政权历史版图基本瓦解,游牧文明在地理上已经深入“中华”腹地,大量汉族人口已在游牧民族政权统治之下,双方融合渗透、互相认同,“华夏”向“中国”转变,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
到了元代,蒙古帝国的征服将西藏、新疆、东北等地区纳入统治版图,“中国”地域突破长城的框限,急速扩大。其后的明、清两代,“中央帝国”一方面在版图上享受蒙元遗泽,另一方面又始终与北方的蒙古一直纠缠不清。
1368年,明军攻占元大都(北京),20年后,1388年,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之战中被明军击败,曾经定都北京的元朝宣告事实上的灭亡,但纵横蒙古高原的北元政权又应运而生。
1388年至1454年,蒙古瓦剌部崛起,取得了与北元皇帝平起平坐的地位,蒙古高原进入瓦剌时代,特别是产生了也先这位一代枭雄,在对明战争中取得决定性优势。
1454年至1634年,北元正统世系的达延汗一支重振皇权,蒙古各部渐趋统一,俺答汗这位黄金家族的子孙横空出世,打得大漠南边的明朝抬不起头来,北元大有发展成为大帝国的趋势。
正因为从始到终要面对“不灭的元朝”,所以在整个明代,长城一直是中央帝国名副其实的边境线。
明朝初年,明军还有实力出塞扫北、远征大漠,明成祖朱棣亲征时最远到了乌兰巴托附近。可是,历史往往会因为一些偶发性因素而发生巨大转折。1449年,因为蔚县太监王振担心大军过处会伤及乡亲农田的一点矫情,20多万明军在土木堡被5万蒙古骑兵围歼,明正统帝被瓦剌俘去,当了一年多囚徒。
土木堡之变后,明朝就此放弃成为世界性帝国的梦想,不再计划进攻蒙古高原,而是努力地维持长城防线,仅仅满足于建立一个大区域“王国”。从明正统年间开始到嘉靖末年,明朝用130多年时间对长城进行了超大规模的修缮,与此同时,所有的经济、军事、外交活动,都退回到长城以南。
到了明中后期的时候,吏治腐败、武备废弛,对于北方蒙古,已经处于龟缩状态。1550年,蒙古俺答汗突破古北口,抵达通州后抢掠数日,9月2日包围北京,北京外城百姓惊恐万状,为入城避难疯狂敲打城门,嘉靖帝见状大怒却束手无策。9月5日,蒙古军开始撤退,明军连反击的勇气都没有,尾随蒙古军队却极力避免接触,放任其于9月8日安然返回长城以北,蒙古军在长城上题写诸如“送行辛苦”的文字讽刺明军怯弱,明朝损失人口牲畜超过200万。心里有多恐惧,院墙就有多坚实。想想,这样的长城还真不算是什么体面的象征物。
清朝是从长城上的山海关入关取得天下的,但在长城以北,后金和蒙古帝国还有另一番争夺。建州女真在辽东崛起后,在扩张过程中,与大兴安岭附近的蒙古势力发生冲突,蒙古末代大汗林丹汗试图联明抗金。1632年,林丹汗被后金打败,远遁青海后病亡,长城以北地区被后金彻底掌握。
林丹汗败亡后,一度被驱逐到漠西的瓦剌部再次快速崛起,迅速吞并中亚及青藏势力,发展为准噶尔帝国,与清朝持续对抗了近一个世纪。但准噶尔和清朝争夺的主要区域,在青海、新疆、西藏一带,远在传统中央帝国的疆域版图之外,长城防线位于清朝版图腹地,已经没有任何军事价值。
长城失效了,但帝国版图反而更加广大,乾隆时期,准噶尔最终被平定。天山北和天山南合为一体,成为中央帝国新的省份——新疆。在新统治者看似强大的羽翼下,汉民的抵制意识,伴随着长城军事价值的丧失,一同烟消云散。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了一个自驾旅行者的故事,他从北京出发,驱车数千公里到了甘肃河西走廊,入住酒店后,向前台的小妹打听:听说你们这儿有汉长城,在哪里?对方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望向他说:你…从北京…来我们甘肃…看长城?
万里长城就是这么说不尽道不完,让人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