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平庸的男性面对女人也自以为是半神。
男人以此利用女人的他性。对于那些忍受着自卑情结的人来说,这里有一种具有奇效的涂擦剂:没有什么比一个要表现男子气概的男人对待女人时更狂妄、更咄咄逼人、更目空一切的了。那些不被同类气焰压倒的人,反倒更乐意把女人看作同类;甚至对这些人来说,女人的神话、他者的神话,出于许多理由是值得重视的;人们不会责备他们不肯自愿放弃从女人神话中得到的所有好处:他们知道放弃自己所梦想的女人会失去什么,他们不知道明天出现的女人会带给他们什么。必须克己忘我才能拒绝把自己确立为唯一的和绝对的主体。再说,绝大多数男人都不能明确地接受这种想法。他们不把女人确立为低一等,毕竟今日他们头脑里过分渗进民主思想,以致不会不承认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在家庭内部,在孩子和年轻男人看来,女人具有同成年男子一样的社会尊严;随后,男人在欲望和爱情中感受到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反抗和独立精神;结婚后,男人尊重他的女人是妻子、母亲,而在夫妇生活的具体体验中,她面对他作为一种自由确立。于是他说服自己,在两性之间再也没有社会等级,尽管有差别,女人大体是一个平等的人。但是,由于他察觉到某些劣势—其中最重要的是工作能力稍逊一筹—他视之为天性使然。当他对女人采取合作和善待的态度时,他看重的是抽象平等的原则;至于他察觉到的具体的能力不相等,他没有提出来。但一旦他同她发生冲突,处境就翻转过来了,他会看重具体的能力不相等,甚至放纵自己去否认抽象的平等。正因此,许多男人几乎真诚地断言,女人同男人是平等的,她们没有什么可要求的,同时又说,女人永远不会同男人一样,她们的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因为男人很难衡量社会歧视的极大分量,从表面看来,社会歧视微不足道,其伦理、智力的反响在女人身上却极为深远,以致社会歧视的根源仿佛在原初的自然状态中。对女人最有同情心的男人,却根本不了解女人的具体处境。因此,当男人尽力捍卫特权—他们甚至衡量不出这些特权有多大时,是没有必要相信男人的。因而我们不会被男人对女人发动攻击的次数和激烈程度所吓倒;也不会被给予“真正的女性”的有利害关系的赞美所迷惑;也不会被女人的命运在男人身上激起的热情所征服,其实这些男人根本不想同女人共命运。
我说过,有更为本质的问题;这并不妨碍在我们看来这个问题保留一定重要性:成为女人的事实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吗?准确地说,这给予我们什么机会?又拒绝给我们什么机会?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我们的妹妹们呢?必须引导她们朝什么方向走呢?
“雌的”一词是贬义的,并非因为它把女人植根于自然中,而是因为它把女人禁锢在她的性别中。
生物学上差异
但可以说,在我采取的观点—海德格尔、萨特、梅洛—庞蒂的观点—中,如果身体不是一件东西,它就是一种处境:它是我们对世界的掌握和我们的计划的草图。女人比男人弱小;她的肌肉拥有的力量小,红血球少,肺活量也小;她跑得慢些,抬得动的东西轻些,几乎没有哪一种运动她可以同男人竞争;她不能同男人搏斗。这种弱点之外,还要加上不稳定性、缺乏控制力和上文我们已经谈过的脆弱,这些情况是事实。她对世界的掌握因此要更受限制;她的毅力差些,制订计划时少些坚持,执行计划的能力也同样差些。就是说,她的个体生命没有男人那样丰富。
实际上,这些事实不会被抹杀,但是它们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一旦我们接受从人的角度,从存在出发去界定身体,生物学就变成一种抽象科学;生理学论据(肌肉不够发达)具有的意义从属于整个环境;只有根据人给自身提出的目的、人所掌握的工具和人制定的法则,“弱点”才显现为弱点。如果人不想理解世界,那么,掌握事物这个观念本身也就没有意义;在这种理解中,并不要求充分使用人体力量,在可利用的最小限度之上,差异被抵消;在风俗禁止暴力的地方,肌肉的力量不会建立统治地位,必须有存在、经济和道德的参照,弱的概念才能具体地界定。有人说过,人类是一种反自然;这种说法不完全准确,因为人无法悖逆既定;但正是通过接受既定的方式,人才建立既定的真相;自然只有被人的行动重新掌握,对人才有实在性,人自身的本性也不例外。同人对世界的掌握一样,不可能在抽象中衡量生殖职能对女人构成的负担,生育与个体生命的关系,在动物身上是通过发情周期和交尾季节自然而然调节的;在女人身上这种关系并不确定;只有社会才能决定这种关系;根据社会要求出生的多寡,根据怀孕和生育过程中的卫生条件,女人对物种的屈从或多或少更加严重。因此,如果可以说,在高等动物中,个体生存对雄性比对雌性限制更严,那么,在人类中,个体“可能性”则取决于经济和社会状况。
无论如何,雄性的个体特权并不会一直赋予其在物种中的优势;雌性在生育中重新获得另一种自主。生物学不足以对我们关注的问题提供答案:为什么女人是他者?要知道的是,在女人身上,在历史的过程中,自然怎样被攫取了;要知道的是,人类把女性变成了什么。
可以看出,从生物学来说,标志女人的两个本质特点如下:她对世界的掌握不如男人来得广泛;她更屈从于物种。但这些事实在经济和社会的背景下看来,则具有完全不同的价值。在人类历史上,对世界的掌握,从来不由赤身裸体来确定:手,用以握东西的拇指,已经朝工具超越,工具增加了它的能力;从史前最古老的资料开始,人就总是像被武装起来。在要舞动沉重的大棒击败野兽的时代,女人的体力弱就构成明显的劣势,只要工具要求稍微高过女人拥有的力量就足以使她显得完全无能。但是,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况:技术消除了男女体力上的不平等。只有在需要的时候,充足的体力才产生优势,拥有过多的体力不比拥有足够的体力更好。因此,使用大量的现代机器,只要求一部分男性体力,如果需要的最低限度并不高于女人的能力,她就在劳动中变成与男人相等。事实上,今日人们简单地按一下电钮,便能够控制巨大的能量。至于女人在生育方面所受的奴役,则依风俗不同而相异:如果女人被迫生育很多,又要独自养育孩子,她们就深受奴役;如果女人能自由生育,在怀孕时社会帮助她,并照顾孩子,母亲的负担就轻松了,很容易在工作中得到补偿。
自我超越
人们甚至可以设想,在食物丰盛的某些阶段,女人的保护和哺育作用,使男性从属于女人—母亲;有些雌性动物在怀孕期间获得完全自主;为什么女人不能成功地使自己成为台柱子呢?即使在人类最需要新生儿的年代,劳动力的需求也超过原材料的需求,甚至在怀孕最受尊敬的时期,做母亲也不允许女人获得首要地位。理由是,人类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物种,并不追求作为物种延续;它的计划不是停滞,它要趋向于自我超越。
但无论如何,生育、喂奶,不是活动,这是自然的作用;其中没有任何计划;因此,女人在其中感觉不到对自身生存高傲地肯定的理由;她被动地忍受自身的生理命运。她投身于家务劳动,因为只有这种劳动与做母亲的负担相协调,它们把她束缚在重复性和内在性中;它们日复一日以相同的形式再现,这种形式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几乎不改变;它们不生产任何新的东西。男人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像工蜂那样通过一个简单的生命过程,而是通过超越动物状态的行为抚育集体。Homo faber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是一个创造者:他的手臂武装起来,为了打落果实、攻击野兽的棍和棒是他用来扩大掌握世界的能力的工具;他不只将海里捕到的鱼运回家里,首先必须挖成独木舟,征服水域;为了将世界的财富据为己有,他吞并世界本身。在这种行动中,他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他提出目的,设想通往目的的道路,他作为存在者自我实现。为了维持,他创造;他超越了现在,他展开未来。因此,捕鱼和狩猎具有神圣的性质。人们用节日和欢呼迎接他的成功;男人在其中看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今日,当他建造了堤坝、摩天大楼、原子反应堆时,他更加表现出这种骄傲。他不仅致力于维持既定的世界,还要突破边界,投下一个新的未来的基础。
他的活动有另一个维度,这维度给予他最高的尊严:他的活动往往是危险的。如果血液只是一种养料,那么它的价值不比牛奶更高;但猎人不是肉店老板,在同野兽的搏斗中,他要冒危险。战士为了提高他所属的群体和部落的威信,要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由此他出色地证明,对人来说,生命不是最高价值,生命应该为比它更重要的目的服务。落在女人身上的最厉害的诅咒,就是她被排除在这些远征之外;男人不是因为献出生命,而是因为冒生命危险,才高出于动物之上;因此,在人类中,优越性不是给予生育的女性,而是给予杀生的男性。
我们这里掌握着整个秘密的关键。根据生物学,一个物种只有自我更新才能维持下去,但这种更新只不过是同一生命以不同的形式重复再现。正是通过存在来超越生命,人类才保证生命的重复再现,通过这种超越,人类创造了价值,而纯粹的重复不具有任何价值。而男人在为物种效劳时,是在塑造世界的面貌,他创造新工具,他发明,他铸造未来。他把自己确立为统治者,得到女人的协助,因为她也是一个生存者,超越性驻足于她身上,她的计划不是重复生命,而是超越到另一个未来;她在自己存在的核心确认男性意图。她在庆祝男性的成功和胜利的节日中与男人联合起来。她的不幸,从生物学上说,就是注定要重复生命,而在她自己的眼中,生命自身并不承载存在理由,而这些理由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
黑格尔通过辩证法界定主仆关系,其中某些段落更适用于男女之间的关系。他说,主人的特权,来自通过以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的事实,确认精神,并以之作为生命的对立面,但事实上,被战胜的奴隶经历过同样的冒险;而女人原本就是一个给予生命的生存者,并没有以她的生命来冒险;在男人和她之间,从没有过战斗;黑格尔的定义尤其适用于女人。
但这种关系与压迫不同,因为女人追求、也承认男性具体达到的价值;正是男性开辟了未来,她也朝这个未来超越;事实上,女人从来不以女性价值去反对男性价值,创造这种分裂的是希望维持男性特权的男人;他们只是为了禁闭女人,才想创造一个女性领域—生命和内在性的法规;生存者正是越过性别的一切规范,在超越的活动中自我辩解,女人的屈从就是证明。她们今日所要求的,就是作为与男人同样的生存者得到承认,而不是让存在屈从于生命,让人听命于动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