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红薯
在老家,我们不叫红薯,我们叫地瓜。
一开春,有的人家会在屋前朝阳处,弄块小地,把储存在窨子里的地瓜提上来,细心地埋进松土里,再撒上一层细沙,泼上几担水,蒙上塑料薄膜,培地瓜苗。待苗长到一拃多高时,掀开塑料薄膜,晒上两天便可提苗栽到地里了。若自己不培苗的可去买,那个季节,村里常有来卖苗的,集市上也有。地瓜沟早就侍弄成“川”字状,在垅上以30厘米为距刨窝,浇水,水渗下去后,用右手食指把苗根插埋进湿土里,再盖好干土,经过几天的萎蔫后,就慢慢绿过来,不久就匍匐一地了。
小暑后立秋前,须翻两遍藤秧,是为了扯断藤节上扎进地里的小根,让藤秧往一个方向长,一是让主根能得到更多阳光,二是也可保证主根的养分。通常我先用一根不太长的木杆,削尖一头,一棵棵藤秧朝一个方向翻,让它们如列队出操的小学生,回头再锄一下杂草,再去翻下一垅,如此反复,大半个中午就可翻一片地。太阳毒辣,不带草帽的我并不感到热,歇息时,我会扯几根地瓜叶,把嫩茎一左一右小心的连丝掐分,辫一样挂在两耳,如漂亮耳坠,小时候,我们常做这样的游戏。我还学母亲的做法,把左手的食指拇指拢成“O”形,放进大些的地瓜叶呈漏斗状,用右手拍得“啪啪”响。翻断的地瓜秧会扔出地外,回家时绾成团,挂在锄头,如满载而归的猎人。翻第二遍藤秧时,已有地垅坼开,时有小地瓜,不是漏衣角就是探出头,我会惊喜又心疼地用细土埋好,生怕它们过早地出来淘气。
麦茬地瓜,就是割完麦子后不种玉米,而是挑起垅来种地瓜。对于长势不好的麦地,聪明的农人们常用地瓜来调调茬,让隔年的麦子长得好些,此时的地瓜起到协调疏通的作用,如乡间不可缺的和事佬们,忠厚又大度。地瓜苗可在已拖秧的藤秧上剪掐,只留两三片叶,插埋进垅里。因生长期较短的原因,麦茬地瓜长得不大,却匀称,最适宜留作来年的地瓜种。
红薯是至贫至贱的,是农民大众的,是乡间沟畔的。红薯又名甘薯、番薯、红苕、地瓜等,别名就有十来个,是旋花科一年生植物。这些名字中,我最喜欢红苕,俗中透雅,笔名一样好听,而切地瓜可不是雅的事了。
秋天,种上麦子后,就开始晒地瓜干了。先把纵横交错的藤秧扯断成大团,扔到堰边,一垅垅的地瓜被扬起的镢头逐一揭开谜底。望着一地的红皮地瓜,农夫们把镢头抡得更高了,农妇们烧火做饭的劲头更足了。受累也罢,下力也好,收成了终是让人高兴的事,庄户人盼个啥,不就是盼个收成年嘛。切地瓜用的刀,是在一个长方形木块中下部凹进去的地方,按一刀片。切地瓜时,躬身把刀倚放在右腿上,左手拿地瓜,右手上下切,“嚓嚓嚓”的声中瓜干纷纷聚成堆。刀片锋利,切时要小心,割破手指和手掌是常事,我常带个黑胶皮的护手,切起来就大胆些了。大小不一的地瓜穿过刀片后,如过奈河桥,经过太阳一晒,如喝下了孟婆汤,有了超越。通常,大人们切成一堆堆后,撒开来,让小孩子摆晒,大片小片的瓜白,如晚秋里的素笺。地瓜油不易洗掉,很裂手,皮肤不好的农妇指端会裂开血口子,一个冬天都好不了,奶奶和母亲的手经年会这样。切地瓜干时,最怕连阴天,晒到大半干的最怕见雨,最易烂掉。母亲说,有一年连阴了好长时间,地瓜干烂得只能当柴烧,边烧边心疼。只要晒上地瓜干了,一家人的心会悬着,天擦黑时,若发现天阴了或听说有雨了,全村老少会摸黑拾地瓜干。有个晚上,我们挑着半湿的地瓜干返回时,遇上了龙卷风,我被狂风呛得喘不上气来。
在生产队时,一到刨地瓜时节,天早冷得要穿薄棉袄了。傍晚时,我们大筐小篓到地里,去找自家分到的那一份,运回家后,母亲得一夜切出来,一早挑到村外朝阳的坡上,由我们摆晒,母亲和姐姐又去生产队挣工分了。因父亲工作在外,家里缺劳力,我们家年年是缺粮户,分粮时,若去早了,有人会翻着白眼甩下一句“分粮了倒来得怪积极”,若去晚了,仍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分粮了还请不来”,好强的母亲不想再听类似的话,能挣一个工分就去挣一个工分。
地瓜很喜半沙半土的旱地,结出的瓜红润滚圆,因水分少可多晒地瓜干,煮熟了也特别面,奶奶极爱这一口,而我最爱吃我家门前那块地结出的地瓜,因水分大,煮出来甜软可口。看来,不同的地有不同的风水,相同的地瓜遇不同的地茬,土地是变通的,地瓜是灵活的,二者合力满足了农人的不同口味。地瓜不易多吃,吃多了会烧心、打嗝、泛酸、胀气等,因早年缺吃的,母亲吃过地瓜叶吃过滚煎饼(用地瓜面摊成的煎饼),吃出了胃病,曾长年受此病的折磨。而对我来说,最好吃的莫过于是红心地瓜,当年我曾央求母亲买两捆红心地瓜苗,秋收后了专门留着冬天煮着吃,母亲嫌产量低,就是不同意。直到现在,我看见长着红叶子的地瓜地,就感觉很亲。有一年,我家误打误撞买了白薯苗,又赶上丰收年,父亲刨出一棵就高兴一场,再刨出一棵又高兴一场,感染得全家人都兴奋。红薯虎头虎脑如小儿,白薯莺莺燕燕如小女,若一垅白薯一垅红薯就是一个“好”字了。
早些年,地瓜干是农家一年的口粮,记得小时候,母亲会专挑些大块的洗净晾好,到石碾上碾成糁子,在锅里煮,稠且黏甜,我们都爱喝。后来,麦子已不是稀罕物,吃白面馍是三餐的事了,地瓜干和玉米就成了猪娃们的美味。某年小猪的行市好,我家的两窝小猪卖了个好价钱,点着成摞的钱,我竟有了自豪感。
前些年,又是晒地瓜干时,又是连阴天,我担忧地打电话问姐姐,姐姐说地瓜已刨完了,一刨出来就在地头直接卖给了粉坊了,省事又变钱,再不用忙着切地瓜干,也不用担心天气了,我竟有了某种欣慰。前年回老家时,我在邻村见一农妇正用一简陋的机器,一手摇动一手放地瓜,切得又快又省力,我饶有兴趣地也切了一小堆呢。
红薯从来都是卑微的,也是寡言的,肥沃些的地让给了小麦玉米和瓜菜,唯那些瘠薄的山地才轮到它们。红薯命贱,栽到哪里哪里活,长到哪里哪里就成片。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孩子,骨子里有倔强,行事中有隐忍,性情里有敦厚,在没有人脉资源,没有出镜平台的状况下,辛酸又执着地奔波于尘世,却不曾沦落人格。
当年的滚煎饼,在爱人的老家叫地皮子煎饼,已摇身变成了热卖的特产了;大街上的烤红薯,如当红歌星,一曲终了,余香袅袅;饭店里有一道不衰的拔丝地瓜,一上桌,大人小孩都闪着柔情,真是灰姑娘变王后,从奴隶到将军呀;不知何时,红薯叶也登上了高档酒店的菜单,真正成了舌尖上的贵客。
霜降后,所有的庄稼都进了家门,立冬了,意味着休养生息。老家的妇人们看着电视剧,或剥着花生或做着女红,炉子上的锅里熬着红心地瓜饭,小米当了糯香的说客。冬天在门外不紧不慢地走着,屋里的日子安稳踏实,这是乡间的岁月静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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