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写作者的脑子是一头凶残且贪婪的野兽,吃进去多少血肉淋漓的爱恨情仇,只吐出了一根有着倒刺的骨头。而“每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你用这根骨头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条狗又使你接近那个女人。”可是当你只有一根骨头,狗很快就会走,女人也不会留下。——记端午节躺床上一天想写一篇端午往事而不得。
写不出来,原因有很多,譬如苍山上的云太诡谲,洱海上的波光太刺眼,我的床太软,高邮的鸭蛋太咸,格瓦拉香烟太呛人,或是因为我雄心太大而能力不足,过去发生的事遥远而复杂而我的记忆一团乱麻,也可能是,我太懒了。无论如何,现在是下午四点,而我只想出了这么一个怨妇似的开头。
2、
我想写的东西很简单,就是这些年来端午节发生的事,但可能由于太简单了,所以仅是记录下来并没多大的意思。所以在睡一觉浪费自己的时间,跟写出来浪费大家的时间这两种选择上,你也不能怪我选了较轻的伤害。
但睡了半天以后,我心里充满了虚度时光的愧疚,这种痛苦,超过了我对于读者的体谅。所以我就决定继续写下去,从多年前的那个端午节开始。
3、
多年前的端午节,我还在学校。我刚刚失恋了,夜色中拿了瓶酒,重走一遍当年和恋人曾经走过的路,试图从中发现我们是怎样从羞涩的暗恋到公开的厌烦,从春风拂脸的浪漫到冷雨扑面的心凉。但除了惊吓到几对树林后的情侣,我什么也找不到。
一在上海读书的哥们发来慰问,他是我最好的哥们之一,我们之间的友情基本上是靠失恋和失恋后的大酒来维持和升华的。以往而言,我们不说什么话,只是举杯,来,喝。但分隔遥远,我们只能边喝着酒边谈论爱情。失恋的人都是哲学家,当时盘桓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诗人的句子,我问哥们:
“如果说
爱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那么它
真的会终止吗?
如果说
它会终止
那么它当初
真的是爱情吗?
可是如果
它没有终止
那么它真的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吗? ”
过了一回,哥们回复:“兄弟,你是知道的,对于爱情,我也不懂。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一块喝酒吧。”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在迷糊中爬起来,骑上一辆山地车,往嘉兴骑去,同时,哥们也从上海骑着车出发。嘉兴离杭州一百公里左右,以粽子闻名,刚好在上海和杭州之间。那天刚好是端午。
我们在那里见了一面,就着五芳斋的粽子喝了瓶酒,拥别后又骑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上,我想,即使没有情人,但还有兄弟,也是挺好的。
出发时我手贱地给社团的同侪群发了条短信,“谁要吃嘉兴粽子的报名”。这帮家伙以比参加活动大得多的热情踊跃报名,于是我的回程多了三十多个粽子,在路上抽筋了两次,翻车一次,黑暗中撞到另一逆行骑车的人,人仰车翻,没等我问他有没受伤,他就已经推着车咣当咣当地跑路了。
回到学校时已经晚上十点多,天上飘起了小雨,我拖着疲惫的躯体到各学园楼下送粽子,情侣们在抓紧关门前的最后时刻亲吻拥抱,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伤怀了。
回到宿舍后,我躺床上,把前女友的所有联系方式删掉,决定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忘记她,这个忘记花了我三年时间。
4、
多年后的端午节,我在西藏的阿里修路,那里海拔五千两百多米,每天都七月飞霜,不时大雪弥漫。那是我开始工作的第二天,大伙从几十公里外买来了一只羊和几箱酒,这营造了浓浓的节日氛围。
工头给我拿了瓶啤酒。
“刚到5000多米的海拔,喝酒不好吧?”我怯怯地问,
“没事,啤酒不算酒,高兴嘛。”工友说。
等我喝完两听啤酒后,“小伙子能喝的嘛,不够喉吧,再来点白的。”旁边的工友说着就给我倒了杯二锅头。”
“刚到高海拔地区,喝白酒不好吧?”我问。
“没事,高兴嘛,就喝一点,白酒更带劲。”
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我外面有人喊,“大学生,走了,放线去了。”
飘摇着身体去放线时,我觉得以前扯淡的话也没那么扯淡:高原的空气更稀薄,人更容易飘飘然,爱情更容易不切实际。
放线的途中下起了雪,偌大的荒原一棵躲的树都没有,情不得已,技术员带着我跳进了一个大坑,背靠着坑壁,搓着手。他给我点了根烟,火光给了我些许暖意,雪花在冷冽之外也有了迷人的形态。
我想,“大雪弥漫,没有情人,但是有烟,也是挺好的”。
5、
两年前的端午,我在大理,那时流氓收容所还没开起来,我跟哥们还过着露营的生活。端午那天我们在洱海边过节,伐一捆水草铺地上,防潮垫往上一盖,就有了一张绿树青草蓝天360环绕的大床。我们躺树荫下听歌看书、发呆睡觉,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梦里果落知多少。
傍晚时哥们骑车去把他的姑娘带来,我们三人并排躺在树下,树枝的间隙,繁星点点,这么浪漫的场景让我心有愧疚,我觉得要是没我在,他们或许可以干点更美好的事情。
但我不能走,我们有更重大更好玩的计划要实行。于是我们静静地躺在星光下,等着夜深人静,等着人们回家,等着青蛙呱呱,情人哼唧,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实行我们的伟大计划了。
夜里11点多,时辰到了。我们把行李藏起来,蹑手蹑脚地往芦苇荡里走去,仿佛是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到了水边,我们卷高裤腿,哥们背着姑娘,我推着船,等水位够深了,我们就都跳上船,撑着竹蒿,在芦苇荡里穿行。芦苇发出刷刷地声响,不时挂过手臂,划过处有类似于被刀片切到的冰凉。
不远处突然有人语响,我们赶紧屏息消声,缩头缩脑地躲在芦苇荡里,上面繁星一片。
人声飘远,我们终于出海了,由于怕“沉醉不知归路”,我们决定做个记号,先是往水道出口的树干上绑一块防潮垫当反光板,接着觉得这还不够。于是我们把三个人中最便宜的手机拿出,装进塑料袋里挂在树上。
当晚的洱海风浪很大,我坐在船头,哥们坐在船尾,我们边划船边唱歌,使劲划的时候船似乎是飘在水上,飞鱼一样,恰似我们的心情。我们决定要划到海的对岸去,我们要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我们要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但好景不长,姑娘很快就受不了了,趴在船舷上吐得七荤八素。同时我们发现船是漏水的,哥们只能放下浆,一边轻拍姑娘的背,一边勺水到船外。鱼钩也没人管了,只能挂在船上,愿者上钩,吃了鱼饵的就不要去吃我们的诗人了。
姑娘冷得手脚发冷,瑟缩打颤,我们不得已折返,迷路时就打电话,跟着铃声返航,之前的决定被证明了是无比英明的。
回到陆地后哥们迅速生起了篝火, 煮茶、熬粥,火光熊熊中,我们相对无言,唯有音乐悠悠,我只记得其中有一首,李宗盛和张艾嘉唱的“爱情有什么道理。”我一根接一根抽烟,脑子有点晕,有点迷离。我想起一个姑娘曾对我说:“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你。你说你吧,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一无所有。还特淡然一切的,跟着你一定生活肯定会不容易吧?关键你丫还不让跟,一副无自由毋宁死的吊样,真是欠抽。”
对此我也没有答案,或许如歌所言,爱情能有什么道理呢?
茶煮好,姑娘偎在哥们怀里,小鸟依人,哥们喂她喝茶。我给自己倒了一碗,双手捧着,喝进去,暖手暖心暖胃,我想:寒夜荒郊,没有情人,但有碗热茶,也是挺好的。
6、
一年前的端午节,我在格鲁吉亚,那里被称为是葡萄酒的发源地,八千年前就已经开始酿酒了。比起酒,我更爱他们热情爽朗的性格。由于这种迷人的性格,无论我去到哪里,总是有酒喝,无论是住宿,搭车,徒步,聊天,哪怕仅仅是问个路,我都很可能会醉醺醺地扶墙回家。在那里的三个星期,我基本是在微醺和大醉之间切换状态。
端午那天,我在首都第比利斯,住在一家红酒管够的旅馆。刚刚聊熟的日本姑娘傍晚就要离开,她是个护士,工作了两年,觉得工作太没劲了,于是辞职旅行,环球旅行了两年之后, 她发现,旅行其实也挺没劲的。她下个月就要回日本,看看逛了一圈回来,工作是不是会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分别前我们干了杯酒,她说:“真羡慕你能找到这么热爱的事情,这很难得,当你爱的时候,好好珍惜好好享受吧。”我的回复是:“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无止息。”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回答,大概那时候我已经喝多了。
她走了之后,我又倒了三杯酒,酒意让异乡过节变得没那么孤独,我想,没有情人,但是有酒,也是挺好的。
7、
今年的端午,我又回到了大理。哥们和姑娘还在,他们在古城的中心开了个小客栈,姑娘跟他说:“等你练出了六块腹肌,我就嫁给你。”
我们友情依旧,哥们还是哥们,但已经没当年一块在荒野瞎闹时那么洒脱了,做什么基本都要打个报告,姑娘皱个眉头,他就只能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他们不时小吵小闹,偶尔大吵一次,但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的如胶似漆。哥们坚定地相信:女朋友和道理,只能选一个。尽管哥们偶尔会被他的姑娘弄崩溃,但我知道他是幸福的,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譬如吃完饭在人民路散步,他可以牵着姑娘,而我只能牵着狗。可每个故事的发展就像是一条狗,你的狗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条狗又使你接近那个女人。所以即使没有情人,但还有条狗,也是挺好的。
8、
好了,我要下山去跟哥们吃粽子去了,在故事结束之前,我下了个决心,若干年后要是再写这个话题,我可不想继续这个模式写下去,我希望把主题换成,“即使什么都没有,但还有情人,也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