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克里斯朵夫快满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乐队里给他谋到第二小提琴手的位置,他非常称职。他开始挣钱了,而这时候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父亲酗酒更凶,祖父也更老了。
在戏院演奏的音乐大半是他不喜欢的,乐队里的同事们对音乐随随便便的态度,也使他厌烦。戏院不再是他小时候向往留恋的乐土。虽如此,体会到家里的凄惨境况,他也得打起精神干他毫无兴趣的差事。他显得心事重重,有点少年老成的样子。
作为公爵府的钢琴师,克里斯朵夫随时得听任召唤,随叫随到。爵府的贵人们对他随便,不够尊重;对他的演奏,爵爷们漠不关心的态度;奏完以后大家随便的夸奖。这些遭遇都让他感到受了羞辱,自尊心受了伤害,他心里难受,也更加敏感。别人的言语或奖赏,都让年少多心的他觉得屈辱难堪。
他的痛苦只是自己的,家长还以他能受到亲王的优遇而自豪高兴呢。父亲曼希沃得意地向人夸耀儿子。老祖父更是以孙子为荣,由衷地高兴。不过,乐呵呵跟孙子问长问短的祖父,总会碰一鼻子灰。向权势奴颜屈膝,且习以为常的可怜的人们,又怎么能完全了解克里斯朵夫的恶劣心绪?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还能别样的做人。
克里斯朵夫感觉和家人之间有一道鸿沟。而在家里看到的客人,更加剧了这种隔膜。
父亲曼希沃的朋友,多是些俗不可耐的爱喝酒的单身汉乐师,他们谈论音乐时的恶俗表现,直气得克里斯朵夫脸色发白,浑身发僵。
祖父的朋友,是一些多嘴的老头儿,他们只为能找到个人,解闷说话,兴趣不在所讲的是艺术,政治,还是别的什么题目。
妈妈鲁意莎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闲言闲语。
客人之中,克里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妻与其前夫之子,他是一个商人,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不顾廉耻地把德国的强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
这位伯父肆无忌惮地刻薄羞辱当乐师的亲戚,看不起艺术和艺术家。而家里人却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因为他们希望老二洛陶夫走伯父的路。耿直的克里斯朵夫不能忍耐他,视他为敌。甚至一次在饭桌上丹奥陶伯伯折磨他太不像话时,他心头火起,对伯伯脸上唾了一口。不用说,克里斯朵夫为此挨了打受了骂。
他生性倔强,不知忌惮。宁可孤独一人,也不想受他人约束,屈服于他人,循规蹈矩,任人摆布。即使跟同龄的孩子,他也是格格不入,玩不到一起。
只有和高脱弗烈特舅舅在一起时,克里斯朵夫才能得到一丝安慰。他们到田野散步。最快活的是他们在夜里趁大家睡熟的时候溜出去。有时,他们还去找舅舅的一位渔夫朋友,坐上朋友的小艇。任小舟在万籁俱寂的黑夜荡漾,大家相对无语。舅舅轻轻唱一支歌,渔夫讲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故事。他们象几只野鸟一样,远离人群,不受打扰,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而家里人对此很气恼。认为他不爱惜身份,不该屈尊俯就,交接市井小人。
父亲曼希沃的纵酒和懒惰,让祖父约翰•米希尔难过寒心。有老人的贴补,一家人的生活还过得去。祖父满以为能撑到克里斯朵夫长大养家的时候,可谁又知道呢?
祖父八十多岁了,胃口很好,目力也不错,脚下很健。把自己的生活料理的妥妥贴贴。他从不闹病,似乎没有理由,不活他个百十来岁。可事实并不随人愿,克里斯朵夫亲眼看见,祖父在家里园子里干活时,一头栽头在地,迁延数日后,祖父便永远归去了。
祖父的死让他害怕,让他沉重。亲眼目睹了祖父的死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对生对死都一无所知。死,是那么决绝无情,是亲人永远的消失,是永远的不能再相见。人们对死无能为力,只能被动接受,且任谁都躲避不了。而生只是走向死的过程。可克里斯朵夫非但不会被生死无助的痛苦压倒,反而激起他的愤怒与憎恨,他要反抗痛苦,不断地反抗命运的残酷。
家里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
曼希沃摆脱了唯一的管束,嗜好加深了。挣的钱都给了酒馆,他几乎每天晚上喝得烂醉。有时,竟忘了乐队的差事,要么迟到,要么根本没去。他在乐队发酒疯,说傻话,做傻事,疯疯癫癫的,引得旁人哄笑。他已经成为全城的笑柄。克里斯朵夫跟父亲在一起工作,他已经是第一小提琴手了。每天看着父亲被人耻笑,他简直置身无地,有时,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克里斯朵夫承受着怎样的精神折磨呀!
除了自己手里的钱,曼希沃还要搜刮所有家用的钱来买醉。不足十三岁的克里斯朵夫还不敢和父亲抗争,只能任其妄为。接下来,曼希沃把父亲传下来的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一件拿走卖掉。一架旧钢琴,祖父留下的一个纪念,是祖父用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它是一件神圣的东西。也是克里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黄了的健盘上发现的。克里斯朵夫如此珍视的祖父的这件遗物,也被父亲曼希沃偷偷卖掉了。他被父亲激怒了。怒斥父亲是个贼,并和父亲扭打在一起。整天只知醉生梦死的父亲曼希沃心里也有痛苦:怕儿子瞧不起自己的浑浑噩噩。隔不断的血脉亲情,所有的争执吵闹都是因为爱之不舍,希望对方更好。儿子怎么会瞧不起父亲?父子两人激烈冲突之后,又抱头痛哭。
曼希沃不可救药的地方:知错不改,任自己滑向毁灭的深渊。针对父亲的这种情况,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理性起见,克里斯朵夫认为家里所有的钱和父亲的薪水,应当交由他管理。父亲也写好了给大公爵的呈文,同意薪水由儿子代领。可这样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母亲和儿子真的是万般不舍,迟迟不肯把父亲的呈文交给大公爵。无可奈何的矛盾:明知大众皆知父亲的嗜好,却要自欺欺人装不知。可父亲曼希沃的故态复萌,只能迫不得已去向别人揭自己父亲的短。不情愿迈出的脚步,犹豫再三,煎熬备至。呈文终递给了爵爷。克里斯朵夫自责不已,认为自己出卖了父亲,自己对不起父亲。他太想顾全父亲的颜面了。可一看到父亲烂醉的模样,他也只能释然了。父亲越来越多地缺席乐队的差事,终于被开了差。
十四岁的克里斯朵夫就做了一家之主,毅然决然挑起了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他自尊心极强,不想接受任何难堪的帮助。为应付家用,乐队差事之外,开始教课。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上课。他得忍受学生音乐方面的奇蠢无比和无情的捉弄。之后,奔戏院预习会。中饭来不及吃,仅面包咸肉。还要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下来,又教课到戏院开演。完场之后,爵府往往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
半夜从爵府出来,克里斯朵夫又累又饿,又冷又困。回到空气恶浊的顶楼,把苦难的枷锁暂时卸下,感觉着自己的孤独和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像牢笼一般把克里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每天只有早上五点到八点之间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内尽量迸射,像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克里斯朵夫就是这样,他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出最丰富的内容。他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没有任何言之无物的多余的音。
多紧张的年月!无休无歇!年少的他已被生活挤兑的没有休息娱乐。他独自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孤独痛苦也在塑造他,逼着他走向人生高处。没有白白的付出。
两个弟弟行径恶劣,耍弄欺骗哥哥而不觉得羞耻。只知烂醉的父亲曼希沃,竟不知羞耻地忌妒儿子,跟别人说儿子坏话。虽说跟妈妈还有一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辛苦的妈妈到了晚上就疲乏地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了。所以,克里斯朵夫不能把妈妈当知己,妈妈分担不了他的痛苦。小小年纪的他内心真的很孤独,再加上为生活操劳奔波,身体处于过度疲劳状态,健康的隐忧已经埋下。
即使筋疲力尽挣扎在不胜厌恶的人生阴沟里的时候,克里斯朵夫内心仍燃烧着胜利的信念。他不会被打倒。有点神经质,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写些平庸的协奏曲——这就是他吗?绝不是。这只是个外表。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
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这种信仰给他战胜平庸的力量,他才不会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驾着他的一叶扁舟,眼睛直望着彼岸。在乐队,和饶舌的乐师在一块儿时,在饭桌上,和家人在一起时,在爵府里,心不在焉为傀儡似的贵族弹琴时,他就生活在这个不可知的未来中间。
弹着琴,读着以往音乐大师的乐谱时,他不再孤独,大师的灵魂与他同在。他沐浴在这些天才带给人间的欢乐余晖里。他的苦难在这些爱的光芒里,犹如看到了神明的笑容,得到了宽慰。他将来也要布施人间几道光明,做个生命的太阳。
与大师比肩的时候,又会怎样呢?
妈妈曰:
人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也就是说,人是由物质和精神两部分共同成就的。只是两部分在每个个体中占的比例不同。大部分的世俗之人,物质占比较高。房产,车子,美食,靓衣,……,拥有这些,不断地追求这些,便能让他们满足高兴,也是他们快乐的源泉。象克里斯朵夫的两兄弟,爸妈,他的丹奥陶伯伯,他的很多乐师同事,都属此类。他们是庄子眼里满足于觅食饱腹的飞上矮墙而自喜的燕雀。
象克里斯朵夫和他的前辈大师们,很多的古今中外的先贤圣哲,大学问家,则精神占比更高。他们需要物质来满足他们的基本生活,但却不止于此。也就是说他们的快乐不在于此。他们醉心于精神的花园,灵魂拔离于世俗物质,倘徉飞翔于人类精神的九万里长空,纵横驰骋。他们是庄子眼里的鲲鹏。
容易快乐,过得轻松,精神痛苦较少的是追求物质的俗人。而生活在凡间的精神的追求者,俗人看不见的心的历程,注定是在痛苦挣扎中的一场蜕变。他们高山流水,知音难觅。顽强挺立于孤独中,坚守着自己的坚守。
血脉亲情的一家人,也只是物质生活层面的相扶相持,精神则末必相通。象克里斯朵夫生活在家人中间,内心却无比孤独痛苦。他的爸妈兄弟,都无从得见其痛苦家园。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同一个锅里吃饭的如此挨近的人们,心的距离又何其远?这无须怨艾。精神的家园本来更多地属于自己,能与他人有一丝一线的相通,已属难得。你的痛苦别人不解,别人的痛苦你也理不了。
每个独立的个体,注定是孤独的。
救人自救,度人自度。
2020.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