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壹
我少有与辟疆见面的机会。他很多时候以国事繁忙为由打消了我的请求，却转而直奔正宠幸的妃嫔的寝殿。
有奴婢悄声议论说，我这个王后当的好是窝囊 .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去处理这些闲言碎语.
人啊，一旦习惯了，就不在意了。
不过几日，辟疆就来找我了。可他的来访，我知，准没好事。
齐国近日不甚太平，与燕国在边境之地数起争端。他面容严肃，一本正经，仿佛对面坐的并非是他结发八年的妻子，只是替他谋划天下的臣子。
但作为齐国最年轻的女将，我确实可以不必避讳后宫嫔妃不能参政的禁忌。
只是一想到他永远是祸起之时才想起我，心口就微微发疼。可我向来与他相敬如宾，他一旦开口求我，我也是断断不会拒绝的。
贰
令人意外的是，这场仗着实难打，想必这次战争，燕国早就蓄谋已久。
战事从冬末持续到暮春，在长鹿之战中迎来转折点。
我方误入敌方圈套，损失惨重，我带领残余士兵，死守城池，将生死存亡交于辟疆，等他的援兵。
只是我后来才知，我们只是他谋划中的诱饵，确实对于他来说死不足惜。
他剑走偏锋，将赌注压在豫城，压在我们身上，待敌军攻入豫城，他便带领援军包围失地，使燕军弹尽粮绝，击杀十万燕兵。
他一定知道，他这招瓮中捉鳖，会失掉三万士兵，他的数位将军，他的一位王后。
世人皆知，当时长鹿之战，三万齐兵硬是凭着豫城天险，挡下十万燕兵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从三万减少至五千，硬生生撑到了一月后援军的支援。却无人敢提一周绰绰有余的行程为何援兵用了一月。
后来，两国议和 ，长鹿之战名垂青史。
只是我三尺青锋抵于他喉前时，他才笑到“是孤小看了你。”
我有点发抖，是因为害怕眼前之人。他竟敢拿三万人的姓名去做这个赌注。
我想，在十万燕兵面前坦然自若的我，怎么在他面前就胆小如鼠了。
于是我对他说“王上，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出发时，我可答应了他们，带他们回家。”
那些年轻的士兵大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娶过妻生过子，就已马革裹尸，客死异乡。
我踏出宫殿的时候，他抛出一句话“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这句话咂在我的心头，落下一个重重的坑。
殿外的阳光太过刺眼，使人不得不得眯了眯眼，盛夏的光景我向来不喜欢，原是怕极了暑热与这极具锐气的太阳。
叁
自那以后我总睡不好，流苏说，半夜我时常呓语，像是中了梦魇一样。我知是长鹿之战枉死的冤魂在向我索命，他们一张张血淋淋的脸贴在我的面前，使我动弹不得，想把我拖进那修罗地狱。
有日天气总算不那么热了，我出去散了会心，流苏伴我身侧。不远处是大齐最得宠的妃子，她坐于秋千上，身姿轻盈，像一只翩然的蝶。
她笑的很好听，辟疆在她身后轻轻推着，那样的温柔是我没见过的，我始终都知道，他的一切从来只会吝啬于我，不会假于她人半分。
我想了想，这样的景致还是别被我打扰的好，然后我转头，离开这不属于我的温柔地。
我有时会对流苏讲故事，传说商朝的王后妇好征伐一生，死后商王武定悲痛欲绝，将妇好葬于都城下，妇好死后还会占卜向神灵求问，‘妇好冷否？饿否’流苏听后总会惊讶于此种情深，我只是笑问她“若是爱她，怎会舍得让她为了他的王权大业以命相搏。
要知道啊，最是无情帝王家。寥寥几句又怎能道得尽一生的荣耀与悲欢。
肆
公元前314年，大齐举兵伐燕，几欲灭燕。王后任帅，在此战中功不可没。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喜报和丧报接踵而至。
燕国投降，割城示好；王后薨，举国悲痛。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与迎春下棋。她先是紧张的看了看我，发现我神色与往常无益，才舒了口气，同我说道“王后薨逝， 王上节哀。”
我看着面前这位绝色的美人，笑着说“迎春，你信她死了吗？”
她若死了，谁还会做孤手上最利的那把剑呢。
记得月余前我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临行时，她举起酒杯缓缓道
“第一杯，我谢君赐的这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第二杯，我祝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第三杯，我与君此去决绝，情去、雁过无痕。”
“臣妾与君结发为夫妻十年有余。却不得盛宠，实乃臣妾福薄。此战愿臣妾为君开疆拓土，令四海升平。”
她站起身，那是我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打量她，她并无将领的健硕，甚至有点瘦弱和单薄，像傲雪的寒梅。
“你始终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她笑了，眼里带泪。
伍
她是为救一个士兵而死，那样一个稚嫩的孩子面对刺来的长矛毫无招架之力，她推开那个士兵，长矛却顺力穿过她的胸膛。
汩汩的血止不住的往外冒，她想，累了那么久，总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弥留之际，她似乎听到了山川那边无盐的民歌，从四面飘来，那歌声哀婉动人，凄凄切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那样怕冷的一个人死在了一个刺骨的寒冬，身下的血凝聚出一幅刺眼的画，像绽放的红梅。
大齐最年轻的王后走时才二十五岁，正是家业幸福的年华。
陆
我匍匐在王的脚下，他身上散发出冷冷的熏香的味道让我不寒而栗。
“流苏，她走的那样决绝，竟是半分也不肯留恋这个世界。她狠绝的弃了我，就像长鹿之战中我弃了她一般。可是若有如果，我愿重新来过，可我知，她定不愿再如此了。”
“臣妾钟离春，与君结发为夫妻，愿白首到老，恩爱不离。”那是大婚之夜她说与他的话，可这些祝愿却一条也没能实现。
他一直因她脸上可怖的胎记对她嗤之以鼻，却又极好意思依赖于她的才能。
年轻的君王已走到垂垂老矣，白发苍苍。在先王后走后，他一直没有另立，昔日承宠的妃嫔也受到了冷落。他勤于政事，将齐国推向强盛的时期。
可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轻贱。
柒
她与他相遇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对他一见倾心，情深似海。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她始终想，她与他夫妻十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还有什么念想？
“只要能令他眼中有我。”
可她没等到这一天，却用尽了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