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 “莲”,这个清涟而绰约的意象,只适合存在于古典的诗句中。
现代人的散文,传递不了莲那种古典的风姿。只有在古诗句中,莲古典的生命才能婉转于眼前。就算朱自清《荷塘月色》里莲的意境,与古典诗词里的莲也相差甚远。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莲,是一种朝气。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杜甫的莲,是一种大气。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李清照的莲,是一种秋气。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的莲,是一种静气。
可是,当少年的我第一次读到余光中的散文《莲恋莲》时,他笔下的那一潭清芬的莲,顿如满潭碧羽扇,扇得我六根无汗,七孔生风。直到今天,我仍感谢余光中,是他笔下的清芬,伴我度过那年的七月流火。
那个溽热盛夏的夜晚,所有毕业班的人都在备战中考,我也是疲惫学子中的一员。在学校任教的父亲走十多里山路回家去做农活了,留我一人在他宿舍里好好复习,父亲殷切的目光让我如负大山。
实在太热,风扇的火风以及蚊烟的烟雾让我头晕,手肘上的汗一会儿就洇湿了演算的稿纸。我提了半桶凉水将双脚放入,埋头钻入题海。
近午夜了,准备休息了,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散文集,余光中的,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的《乡愁》。他的邮票、他的船票曾让我低徊不已。
我翻开集子,开篇即是《莲恋莲》——这是个奇妙的名字。
映入眼中的是这样的句子:“原要去破庙中寻访画家。画家不在,画在。我迷失在画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塞尚的苹果是冷的,梵高的向日葵是热的,我的莲既冷且热,宛在水中央,莲在清凉的琉璃中擎一枝炽烈的红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宛在梦中央……”。
太美的文字和太美的景色一样,会让人词穷,因为找不到妥帖的形容词来表达心里的感叹。所以,我只好用沉默与冥思来面对眼前的文字。
余光中是古典的,在他的文字之水里游走的时候,感觉他是一株莲,心有千瓣,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都剥开一瓣,可是总也剥不完,总也窥不见他的莲心。他的莲心藏在诗行深深处,诗行深深处又藏着另一朵洁白的莲。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我的确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一朵莲,
守住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一唱三叹,含蓄隽永。就算是对待爱情,他也是古典的。其实,爱情不一定要在现实中完成,在作品中完成,也是一种完成。如果说,一份心动,只靠诗文完成,是否太过柏拉图?然而,有些人天性温厚,处处为别人着想,反而能把爱情升华成永恒的美感。即使那朵莲是那样的绝色:
若逢新月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他是诗人,散文并非他的“主业”,只算“诗余“的遣兴,他写散文比写诗晚了整整十年,但梁实秋还是说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然而,无论是阳刚与阴柔并工,还是知性与感性并济的散文之中,都能在字缝里寻觅到两个字:“古典”。古典之外,还有文字里飘扬的诗意——他的诗不全在诗集里,因为诗意不尽,有些已经洋溢到散文里去了。
“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听听那冷雨》。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如果已有电话,一个电话刘十九就来了,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催魂铃》。
熟悉古典诗词的人,读到这些句子时,会悠然地会心一笑。
如果想体会何为文字的“行文流水”,就去读余光中的散文吧,《听听那冷雨》、《猛虎与蔷薇》、《咦呵西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古老的方块汉字在他的“左手”中仿佛涂过了保鲜剂,隔着长久的时光并无半点霉气,依然新鲜、华美而精妙绝伦。
一篇《猛虎与蔷薇》里,有东坡的铜琵琶,有柳永的红牙板,有雪莱的西风,有华兹华斯的花朵。他的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他的人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而这只猛虎的鼻侧,却有一朵清气欲吐含苞待放的蔷薇,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搓脚,蜘蛛吐丝,暮色潜动,春草萌芽。
于笔力遒劲凌厉之中晕染着古典气韵,今与古,中与西浑然天成。初读,我惊讶于他“左手”的笔力,再看看写作日期,1952年10月24日,讶异更甚,——写于24岁!
也许对于某些青年来说,24岁,还事不成业不就,是靠在父母身边的乖乖儿。可是24岁的余光中,却用“左手”写出了如此丰满老辣却不失轻盈的文字!
然而,很多时候,正像米兰·昆德拉所阐述的那样:生命的轻盈,是用沉重支撑起来的。24岁的余光中,在来到这个世界的24个年头里,就已尝尽人生百味。
1928年重阳节生于南京,在多桥多水多燕子的江南长到9岁。
1937年底,日寇铁蹄踏碎静谧的江南,在南京开始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与母亲加入惊骇逃亡的人流,去投奔随机关迁至重庆的父亲。船在太湖里沉没,同船多人葬身湖底,他与母亲紧抱一桥墩幸免一死。他在苏州发高烧,深脚浅脚地踩着满地瓦砾、尸体和死寂的月光。
母子俩鹑衣百结地从上海绕道香港、海防,沿滇越铁路进入昆明、贵阳,历尽万苦千辛,找到了父亲,可随之而来的就是重庆大轰炸。
幸好简陋的学堂还在,虽然是脚穿草鞋乌发平头,茅草顶的教室,睡的是臭虫成堆的大通铺,然而艰难时世中,余光中却每夜就着昏黄摇曳的桐油灯,一遍遍习诵诗文。这油灯夜读是一块坚实的基石,为他今后的文泽四方、名满中西,为他将来的儒雅、静观和紧韧奠基。
1949年随父母移居香港,次年移居台湾,其后因学术上的交流,旅居海外多年。他的蒲公英岁月里,忧郁的五陵少年,流浪在北美洲的心脏。
他怎料到,因为人为的政治因素,让他20岁出头就离开故土,去时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白雪满头。少年时起跳的那颗诗心,六十年前坐在窗口写诗,窗外是绵延青山;六十年后仍坐窗口写诗,而窗外不再是山,是茫茫的海峡;六十年过去了,诗孩变成了诗翁。
“墙上有串典雅的中国结/是用触目的红丝线一针一针委婉地钩成/肚里更另有中国结,却不知道/是谁啊打的,从何年何月/每到清明,或是中秋/就隐隐牵痛/为我解吧,请轻轻地提起,轻轻地放,为了/这一头是岛的海岸线/曲折而缠绵,靠近心脏/那一头是对岸的青山/脐带隐隐,靠近童年……”
但不管怎样,他这朵千瓣莲还是回来了,回到了他的源头。蓝墨水伴他大半生,而这里,是蓝墨水的源头。曾经,他的“乡愁”,让无数人落泪;他自己,也是一朵流浪在他乡的千瓣莲。
如今,这朵千瓣莲,回到了源头。莲心不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