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私底下能有哪些乐子呢?今个儿倒有一件事值得一说,那便是“吃酒”。
按习俗,“吃酒”就是常说的宴请。家家户户遇上红白喜事,便兴了这个规矩,叫上三朋四友,拉上街坊邻居,更不能落下七大姑八大姨,都得请来,找个酒店,设宴席,好好热闹热闹。来的人须得随个礼,名字、礼金,可都在礼金簿上被记得清清楚楚。可别小瞧了它,拿在手里是个凭证,有心的人随时翻翻,便知道哪些宴该去,哪些不该去,哪些人该随礼,哪些人不该随,该随多少。仿佛人情也随着钢笔的古墨轻磨,稳稳当当就记在这簿子上了。这实在不该叫做礼金簿,该叫做人情簿。随完礼,按惯例会得到喜糖包和一罐饮料,饮料多是王老吉、加多宝,有时候是毛巾,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主家送的红包。收礼金的地方会好好地摆一个比铁锅还大的盘子,有时候里面铺着花生、瓜子、喜糖,这些都是随便拿的,偶尔也会有爆米花。一些机灵的人,总会大抓几把吃食,稳稳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小时候,我总能在大人挂礼金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盘子,找找里面有没有奶糖,透明状的软糖和玉米糖我是万万吃不下的。有的时候,却又有些怯生,只能像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大人,想吃什么也不会去拿。
随着我长大,看惯了以热闹为名的敛财,吃惯了菜码寒酸的酒宴,摸透了大人们各不相同的想法,便对酒席见怪不怪了,幸而,开始厌恶挤满了人的地方。
在国家还未重视“吃酒席”民俗以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些人总是要设酒宴的。我小时候总是说,他们可都是好人,常常请我和家人一起去吃饭,吃饭的地方还有好多人,他们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呐!直到我知道,吃饭是要挂礼金的。
人们总是会衡量自己的得与失,小小年纪的我也不例外。
我常常会想,这次我们家去了几个人吃饭,我还会追着妈妈问,这次送了多少钱,紧接着我会在心里好好算一算,这顿饭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可惜我也从来没有算清楚过,但我以为是亏了。那时候,我也许是错了,将民俗与人情味撇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城里人一般的脑子,只会做算数上简简单单的无谓挣扎。
从前的时候,不止结婚和白事,搬了新家要设酒席,家里孩子满月要设酒席,满岁还要设酒席,学生考大学设酒席,老人大寿也要设酒席,他们总能找到各种理由设宴。我虽没有证据证明设酒席的人可以通过刹那的功夫赚得盆满钵满,但从爸妈的口吻中知道,设一次酒席,来的人越多,赚的也会越多。也许我不该将民俗与盈利性质挂钩,但人性中总有贪婪的一面,我想,国家后来规定只允许红白喜事设酒席,就恰恰证明了我半猜半疑的想法。
如何去解说这样一场酒宴?就好比一个人通过贷款,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很多钱,但这种“贷款”没有固定的还本付息的说法,而是将人情抵押了出去。这笔资金在从前或者以后,总会通过大大小小别人所设的酒席送出去。也许会有侥幸,有的人不会将生活中的好几个拐点都看做是宴请别人的机会,那么得来的钱,便不会完完整整地还回去了,总体来说还是赚了。也有人会挥霍自己的信誉——设宴的人,若是想要把利润攥在手里,便会拒绝别人的宴请,得了金钱,抹了人情,失了信誉。
我很奇怪,我会在这样一个民俗的变迁历史里边看见人类向文明进步的信号。
我记忆里的酒席,从来都是大圆桌子,恰好围着十个人。桌子上也会早早地摆放好十双筷子、十个碗、十个杯子、十包纸巾、一根牙签、两三瓶啤酒或者白酒、一瓶或者两瓶饮料。碗有时候是塑料的,有时候是纸的,有时候是陶瓷的,印象里有次眼睁睁看着第一轮别人用过的碗,拿到旁边涮涮就发给第二轮的人用了。每次看到这种情况,妈妈总会把桌子上的白酒倒在我的碗里,用打火机点一下,看到火焰在我碗里跳动,我便害怕地往后缩,知道了这是在消毒以后,也就习惯了。在酒店里的宴席也还好,但我更偏向于用一次性餐具,那样我会更没有顾虑。饮料我见过在酒席上用的有可乐、真果粒、雪碧、花生牛奶、农夫果园、唯怡……小时候总会先用饮料填饱肚子,再乐呵呵地说吃不下饭了,长大了却再也不碰饮料,也吃不下。有时候一桌围着的都是女人,桌子上的酒便会成为最被嫌弃的物品,放到桌子底下。
围着坐的,很少会有多出来的人,也很少会有少人的情况,据说按照规定,不满桌是不会开席的,不过我遇见过不满桌也开席的时候。此时总会有人率先垂范,给大家分发挤在一堆的餐具,一桌的其他人也会纷纷帮忙,当然,也会有人无动于衷。这时候率先打开饮料的人,总会询问有没有要喝饮料的,一并倒好了一个传一个,直到饮料从倒饮料的这个人左手边传到右手边。
在这样宴席上吃过的菜,那可是数不胜数。首先是鱼,一整条大鱼躺在长盘子里,各种佐料铺在它上边。我吃鱼不是因为鱼好吃,而是大人们说吃鱼会变聪明,于是一有鱼我就吃,我把鱼都吃了,别人就吃不了,就没法变聪明了。还有就是一种特别的蒸肉,方言叫做“扣碗”,因其制作工序而得名。小时候,若是遇见切得薄的,我便会破坏我只夹眼前菜的规矩,哪怕站起来也要尝一尝。但是后来,很多女生都有不吃肥肉的习惯,我也就不吃肥肉了,于是这种童年时候喜欢吃的东西被我手动拉黑了。和这个味道有点相似的粉蒸排骨,因为肉少,所以被大家广泛接受。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烤鸭,色香味俱全,焦熟的鸭皮里包着外脆内嫩的鸭肉,令人垂涎三尺,带上辣椒粉吃更是满口留香,异常鲜美。还有我从不碰的烧白、烧猪蹄等。我曾经喜欢喝一种汤,小米豆与不知道什么菜混在一起的汤,可好长时间不见了。偶尔也会遇到炖甲鱼的,小时候我总以为那是乌龟,后来才清楚是甲鱼。这样的菜我是从来不动的,因为我小时候养过一只乌龟,被我投喂过多而死,被我埋在了院子里最大的树下,留下心理阴影了。不过,我好像又把两者混为一谈了。
近日的酒席又出现了以前没有见过的菜,像什么鱿鱼、口水鸡等。人长大了,胃口反而变小了,吃了几块肉就饱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胡吃海喝了。
吃的酒席变来变去,人却仿佛还是那些人,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认识。其实或许有一些变化吧,只是没有过多的了解,他们便没有在我的岁月里留下印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宴请,当父母结婚的那个年代已经变得久远的时候,满打满算也不会逃过这一代的宴请了。
或许酒席本该是纯粹的热热闹闹,可每每赴宴,我看见的热闹,也不是那么热闹。大人们的笑都十分客套,像是在变皮笑肉不笑的戏法。鲜少有当真欢喜去赴宴的,那应该是关系很好的人吧。
(2023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