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lphard
“一千三百七十六,一千三百七十七,一千三百七十八……”
少女温度幽冷的话语渗入沉闷的空气,与黄昏时分阴暗的房间拉锯着彼此嘲弄。尚未随夕阳沉下去的一缕光线似是不忍,拼命曳走于她分明轮廓清晰却无法辨认表情的面颊上。她却厌恶这刺眼的温暖,厌恶执可笑之虚妄想照进她心中的阳光,毕竟最初的微漾怎分得清是温柔还是先痒后痛的伤口。
于是她转身踱步而出,低头满意的看着脚下的影子蔓延。原先少女捧在手中的盒子此刻被她抛在背后,声音清脆。溢出来的东西一些折叠整齐,另一些则明显只是随意胡乱揉作一团,只能辨认上面有一些数字。
各式复杂的情绪一旦找到空隙,便迫不及待地唱念做打起来,生旦净末丑角色齐全,可怜这出剧无人观看,短促的叹息亦无人察觉。天黑了。
1
陈霁撑着不属于自己的伞,稍稍用余光看向身旁它的主人——总是轻而易举地踩进路上洼地积水的她。恍惚中他看见女孩有几绺发梢已挂上雨滴,便将伞往她那一侧略微偏移。她并没有察觉,或者说雨的湿冷本身便没有构成使她感知的因素,她脸上只写着位置精准的五官,除此之外一成不变,无动于衷。
十二月反常的一场雨和数值高于零的温度,居然让陈霁觉得自己和相熟甚久,于是见着她经过他也不顾忌,就匆匆说“让我一起撑你的伞吧”。对方没有太大反应,淡定地将伞递给他,倒是陈霁错愕了。
事实上,他们的确很早就认识,可仅仅是脑海中存在概念的程度,有限次数的擦肩而过,招呼都不会打。她还真是奇怪。陈霁耐着性子随着她用不紧不慢的节奏往前踱步,直接用挪动形容可能更合适。她只是一言不发,秉性使然,安静的不像话。记忆中不知从哪听来的她的名字现在只记得一个安字,真是人如其名。尽管她的安静不太纯粹,本来应该是一张疏密有致的网,那些孔隙却织着沉郁,视线自是无法穿透。她可能心如止水,或者根本就是一滩死水。
陈霁心想,要是自己的名字也能应验,雨早就该干净的消失了,可它依然噼里啪啦稀稀拉拉,真不痛快。他本来是一个话多的人,此刻不得不沉默,早已被咽下去的词句闷了一肚子的脾气。
陈霁也不知道她要去何处,蓦地一想,他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好像要一直走,也就无怪乎两人会相遇。也许因为走的时间太长,两人都未感受到气温一点点的滑落。直到水珠凝固,透明而无法捕捉形状的液体化作白色的固体,陈霁终于等到了这个契机——雪总是无需遮挡的。
“刚才谢谢你同意让我一起撑伞了,那个……安同学。”说完,他就一头扎进北风呼号大雪飞扬里,大概他觉得他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她也并不会回应。
雨是停了,雪还在下,奇异的天气中,没人在意她说了什么,所以这是五千七百六十二。
2
宋安追目视少年渐远的背影,重归沉默。如果刚才少年回想起她完整的名字,一定会大呼不可思议,她究竟会追逐什么呢?
其实,安能去追,怎安去追,这样解释也不是说不通,十八年来她都没有学会怎样与人相处。她不敢追,也不必追。她知道,他过于匆忙的步伐一定会使他忽略地面因结冰而变得光滑。
不出意料,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很多时候她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何况事情发展地太理所当然,所以她也收起伞,任雪花濡湿衣裳,往将将站起的少年走去,笑容不减。
“咦,你怎么还在这啊,还有,笑什么笑!”看来少年这句可爱的话会成为五千七百六十三。她想,不如让它更完整些,让二千四百三十三成为为数不多的对话。
她说,因为你摔在地上的样子很好笑啊。她又一次让他错愕了。
“那么,你究竟是要去哪呢?不会这么巧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吧。”她看着少年以茫然居多的复杂表情,就想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有些事情不必前因后果,她回答他“是”。
在她说出口的一瞬间,两人都下定决心。
“那还是一起走吧!”少年也不知道今天撞上了什么邪,他特别烦,懊恼即将再次陷入的无声境地,可他不能在女生前面如此没风度。
安追却很开心,五千七百六十三为她带来了莫名其妙的开心,虽然他也是一千三百七十九,是三千两百五十一,是盒子里数不清的数字。
她对数字与生俱来的敏感让她记得一清二楚,但她还是喜欢作为五千七百六十三的他。纵是她无法定位目的地所在,她也想一直和他一起走下去。
3
陈霁与安追相对而坐,各有心事。他在想那些四年前就不断听说的关于她的传闻,他们都说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是他们从不晓得她的故事是什么。
秘密随便告诉人,那便不可称之为秘密,那只是口口相传不会第二次承认的流言;而秘密永远烂在自己这,亦不能称之为秘密,不过个人不为人知的历史而已,大概历史,总是没人想去喜欢,愿去探求的。或许有一天,她会带着她的秘密加冕称王,但那与他无关,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一个秘密的一毫厘。
可是传闻与她从来都不相符,她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古怪,只是安静地过分了。细想一番,原来他与她认识四年了,最初的对白隔了四年,今天才第二次和她说话。
她在想与他的相遇,那是白昼与夜晚交汇的一瞬,落日西沉,街灯闪烁。她行至窗前向外眺望,他则突兀地出现在她走过无数次的路上,目光所及,他成为了一千三百七十九。少女清晰的笔迹如是写着,“一千三百七十九,他是黑暗里一抹令人难忘的色彩。”从此,盒子里多出来的都是星星,是一闪一闪的纪念。
遇见他的第二天,她的高中生活伊始,在经过某个教室的时候,她看见他正倚门张望,霎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走进这间教室,便慌慌张张地问他,你好,这是高一88班么?他回答她,88班在这条走廊的最里侧,在走廊这边的是89班。她觉得有些遗憾,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
此后的四年,她都关注着他,她倚在六楼的栏杆上看他打篮球的时候他是一千七百四十九,她和他在各自的教室里留至最晚的时候他是两千两百二十一,她在楼梯上与他相向而过的时候他是三千两百五十一……盒子里带有数字的纸条就此越来越多。
他丝毫不想了解她,她想更深入地了解他。然而在四年中,双方的目的都未曾达到。在她看他的时候,他在目视她,终于来到了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所学校,而今天,他们的视线第一次交汇。
服务员打断了两人的思绪,上来的是南方小城的特色美食。原来没有目的的瞎走也不是全无收获,他们找到了整个城市唯一能吃到它的地方;原来他们不只是一同走过了这一段路,他们已在南北之间跨越了两千余里,无形之中走过了四年青春时光。
“安同学你也快吃吧。”陈霁显然很怀念三个月以来都不曾尝过的味道,所以未能注意到她眼中忽然多出来的神采。
“安追,宋安追。”这一次,他听的很清楚。
少女知道自己不再需要陪伴自己许久的那个盒子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不愿意与人交流,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书写着所见所闻所感,将自己推向孤独的深渊。但她明白,以后自己再不需要将不欲言说之事封存在其中,因为她知道她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当做树洞的人。从此,他不再是任何数字,他成了无穷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