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那年,她开始留守
1997年春,河南固始县的一个乡村里,6岁的晓静跟随着爷爷奶奶走了几里地送别去往浙江嘉善打工的父母。
6岁的孩子不知离愁,只知道爸妈打工挣钱,有了钱可以买肉吃。
那时的晓静家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前半月盼望,后半月回味。邻居家的炒肉香能让晓静半天挪不开步。
爸妈不在身边的日子,晓静跟着爷爷奶奶过。
固始县,楚国名相孙叔敖的故乡。它处于我国南北气候过渡地带,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
大片大片的麦田、稻田、油菜花田裹挟着明度不同的黄,汹涌澎湃地在大地上次第翻滚。
留守儿童的眼里,天地就是乐园,自然界里的一切都是玩具。
看到别人坐着木桶在池塘里翻菱角,晓静既害怕又羡慕。
无人劝导也无人呵斥,羡慕占据上风的那一刻,她爬进木桶,颤巍巍地上路了。
白嫩的菱角塞进嘴里,她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胜利的果实,鲜甜的滋味中夹杂着丝丝恐惧。
从小,她就明白,自己选择的,自己负责。
留守孩子的心里都有一个孤独的娃娃,苦了痛了,只有自己拥抱一下自己。
记得那年摘橘子,树上毒虫的毛毛飘到嘴唇上,酸胀肿痛得揉也不是,挠也不是,顶着个香肠嘴,她怕挨骂,天黑了也不敢回家。
油菜花开花又谢,站在油菜花田里的晓静一点点地从那片金灿灿中探出头来。而在她的心中,思念更是犹如春风吹拂下的野草发了疯地长。
一望无际是思念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追着每个留守孩童跑,如影随形。
晓静喜欢寒假和署假,不是因为玩,而是因为可以见到爸妈。
扳着指头盼春节的日子里,常常会梦到妈妈带着新衣服向她走来,远处传来公鸡不知趣的啼叫声,她使劲不让自己睁开眼,因为在梦里,她就要拉住妈妈的手了。
为了省钱,爸妈总是轮流着回老家过年。即便见到一个,对思念了半年的晓静来说也是一种疗愈。
可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大年初五,妈妈就得踏上返工之路。
从年初一起,晓静就陷入忧伤之中,坐立不安。
到了年初四的晚上更是不敢合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丢了妈妈。
可是,妈妈终究还是乘着她打盹的时候走了。
睁开眼睛不见妈妈,她胡乱穿了些衣服,出门追赶。
寒风凛冽的冬夜,去往车站的乡村小道在一片乱坟中蜿蜒,乌漆麻黑的四周不时传来野猫的叫声。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奔跑着,没有一丝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追上妈妈,和妈妈一起去往她打工的地方。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同学的爸妈都在家里种地陪孩子读书,而自己的爸妈非要出去打工。
8岁那年,她有了一个弟弟,于是在固始,又多了一个人陪伴她一起思念爸妈,对着弟弟讲和爸妈在一起的事也是很快乐的。
对晓静而言,长大,意味着能干的事越来越多。放学回家洗衣做饭,吃好饭去田里帮爷爷奶奶插秧、收稻子,放鹅,放鸭。周末在家带弟弟、做饭,能干的事她都干。
从10岁起,每逢暑假,晓静都会带着弟弟来到嘉善看望父母。
10的小姐姐带着3岁的弟弟,拖着3个蛇皮袋。
蛇皮袋里装着姐弟俩的衣服、她的书本作业本,蛇皮袋上写着他们的名字,袋口用显眼的绳子扎紧,那是爷爷给他们的行李作的双重记号。
记忆中的大巴超载严重,三人座一直会被安排坐5人以上,晓静和弟弟被分插两处。
她总是被安排坐在两个座位中间接壤的地方,而弟弟因为人小被作为添头,安排坐在人家腿上。
10个小时的车程里他们象两枚棋子不停地被挪来挪去,而为了少上厕所,姐弟俩从上车前就不敢多喝水。
车终于到嘉善了,晓静一眼就发现了车窗外伸长脖子寻找他们的妈妈,那是她在梦里紧紧追随的身影啊。
爷爷没钱,从固始上车的姐弟俩是货到付款。司机向妈妈开价600元,那是妈妈好多天的工资。
署假里晓静负责烧饭、带弟弟。在父母身边她干什么都带劲,看什么都欢喜。
为了多赚点钱,哪怕署假,父母的工作也只有加班没有请假。那年,爸爸好不容易抽出时间骑着老坦克一前一后带着晓静和弟弟去看火车的情景,让晓静现在想来,还是兴奋不已。
留守孩子,给点阳光就灿烂。
分离,为了更好的相聚
一直说亲子关系是一场分离。
但是,在留守孩童和他们的父母心里,分离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相聚。
晓静说,长大些,她就明白了,如果爸爸妈妈不出去打工,在家种地的话,他们姐弟就算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学费。
爸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他们俩都上大学。
每年放署假一到嘉善,妈妈就把她暑假作业本后面的答案撕了。每天下班再累,妈妈也会检查她的作业。
弟弟上初中时一度非常淘气,老师打电话向妈妈告状。
妈妈在电话里对弟弟说,你不打算好好念书的话,就不要念了。
只这一句话,从此,弟弟像换了一个人,一心一意念书了。
是啊,念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
很多时候道理万千不及眼前所见。没伞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
记得那年冬季,期末考试前几天,学校不让住校,她早上五点多起床,六点骑车出发去离家5公里的学校。
下雪天骑车真得很冷,路又滑,路上又黑还没有路灯,到了学校,几乎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2016年夏天,晓静的弟弟考上了大学。
对于晓静全家,那就是一个节日。
22岁,新的起点
没有考上大学,是晓静的遗憾。
22岁那年,高考落榜的晓静来到了嘉善。留守家乡16年,她终于和父母在他乡团聚了。
可是,晓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心想拉住妈妈不让她走的孩子了。
16年的离愁让她越来越坚定,长大以后要努力奋斗,不让自己的孩子再次留守。
学会计还是学美容,妈妈让晓静自己选。
我曾经问晓静,你感觉外出打工对父母自身影响如何?
她秒回:影响特别大,不会重男轻女,没有逼我跟我不喜欢的人结婚,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
那年,遵从内心,晓静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美容。
心想着坐在那里,美美地给顾客化妆,轻点绛唇、淡描娥眉,然后自己也越来越美。
可是,踏进那家女子生活馆的第一天,她就发现现实和想像差距有点大。
做面膜、做背部······,现代女性更注重日常保养和护理,所以她首先要学的是按摩技术。
当学徒之初,她是怕做面膜的,手沾着按摩膏在巴掌大的脸上游转,仿佛一个本来不太会走路的小孩走进了烂泥地,留神不留神都会打滑。
一打滑,顾客就会感觉不舒服,不舒服的表情呈现在脸上,晓静的心就随之一沉,那个压力山一样大。
学徒之初,她去给顾客做背,因为手法生疏,不懂运力,45分钟推挪腾移下来,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顾客是跟着技术走的,技术就是美容师的磁场,技不如人,吸引力无从谈起。
刚进生活馆的晓静难免焦虑。没有顾客的时候美容师被安排站在门口迎宾。20分钟一班,轮流。没活干的一天是难捱的。
晓静说,再难耐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想过放弃,干哪行不辛苦,况且是她自己的选择。
技术活,靠的是勤学苦练。功夫不到、火候不到,急也没用。
4年过去了,如今的晓静用手指和顾客交流,无需一语,她的拇指和食指按压着颈部,酸爽的感觉顿时涌来,酸值直线上升,待顾客想喊停时,她的手指仿佛有感应似地松开,紧接着又似钳子搬铆紧。一张一驰间,紧绷的肌肉渐渐舒展。
问她何以至此,一个字,练。
长年累月,拇指和食指在墙上撑一字,锻炼指力。一有空就做手操,像手指太极拳,锻炼爆发力。
一切水到渠成。
一次面膜仿佛一场身心的飞行,从晓静的手指在面部落下开始,游移、点按、回旋间,进入梦乡,45分钟里两人在各自的空间行云流水,收指的那一刻,再次相见。
手艺人用手艺发言,但是晓静的磁场里不止手艺。
她说没有一个顾客是为寻找烦恼走进这里,即便她带着烦恼来,也是希望化解些许后离去。“换位思考”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晓静的磁场越来越强。
快乐与否,在于内心
如今,晓静的父母在嘉善农村经营一家小杂货店。休息日,晓静会从生活馆所在的县城回家看望他们。
那个家非常小,狭小的空间里还堆放着成箱的饮料,在饮料箱间穿行,一不小心,手臂就会出现一道划痕。
但是她很快乐。
父母还是那样操劳,止不住的操劳。
晓静说,当自己听到爸爸告诉她又多找了一份工作,能够多挣一点钱的时候,心里真不好受。她把挣来的钱大部分交给他们,就是不想他们那么辛苦。
可是,她也明白,父母是停不下来的。
辛苦和乐趣很多时候分不清彼此。快乐与否,在于内心。
就如她自己。
PS:
写完此文,想起物理学家、现代作家万维钢说过的话:现在,人类的行为很大程度上是以生存为目的——想要战胜疾病、繁衍后代、住更大的房子、开更好的汽车、享受更优越的生活。但是如果将来技术迅速进步,人类长生不老,这些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你不必再繁衍后代,房子车子的意义也荡然无存,并实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那么人类生活的目的何在?
或许,未来的人类将会羡慕今天这种充满限制但同时又很有目标的生活。
是的,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