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清明节,我居然梦到爷爷了。在他离开我的第16年,我好像蓄谋已久,终于等到这一刻,在梦里拽他,拽啊拽啊,还是醒了,没有眼泪。似乎应着了那句话,人需要一辈子去读的书就是生离死别。
那个暑假,为了让他分散精力,缓解肺部疼痛,我和弟弟每天陪他都要多下一会儿棋。他也亦如往日安详,让人几乎忘了他是一个病人。当时我心里还在盘算,等他好转了,陪他去转转。他求学、教书到退休,也都是在周边县城,连省城都没去过。最终,没有等到他病情的好转。2001年8月,假期已满,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是我和他的最后诀别。我没能看到他临终前的样子,只是去世后快2个月才得到消息。他们说,爷爷交待的,不用急着告诉我,让我在外安心读书。
子欲养而亲不在。爷爷和孔子活的岁数一般大,都是享年73岁。爷爷和孔子同行,都是老师。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他居然有条件读书,主要来自他的哥哥全力支持。所以,爷爷当了老师,微薄的工资全部用来接济整个大家庭,最困难的时候,还让奶奶替人家当了半年奶妈。过去,爷爷所谓家庭成份不好,所以一直没有入党。在收拾他的遗物时,我曾发现他的“入党申请书”。老家搬迁,估计现在也找不着了。
我心里,爷爷和我最亲。生下来8个月,我就被他和奶奶带到邻县教书的小镇,7岁才完全回到老家。8岁那一年,他还未退休。一个寒假,一个暑假,都是我用撕心裂肺的哭,送他返回学校的。他每次面对我这个“小泪人”,也几乎难以迈步,只能从兜里掏出几块钱塞给我。当时,母亲责怪我说,你就是为了骗你爷爷的钱。我顿时委屈,我不是要钱,就是舍不得爷爷走。
小时候,爷爷、奶奶和我住在学校的传达室。距离传达室近500米的饭堂,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我经常不顾夜黑风高,独自一人去看电视,当时正是《霍元甲》风靡全国的时候。每次申请,爷爷都会批假,并且对我的胆量表示赞赏。那时,我还干过一件出格的事。应该是上一年级,放学后和几个同学跑到农村玩去了。爷爷急得无奈,发动学校的长辈们到处找我。那天,本来爷爷、奶奶要带我去看一部电影《武林志》,因为找我耽误了时间,没去成。后来,我们又补看了一次。3岁时,干过最惊险的事,我居然摸到了一把丝瓜刨子,拿着尖刀部分扎到额头上去,把爷爷吓得不轻。奶奶都害怕了,不敢要我,坚决要把我送到老家去。爷爷却坚持把我留了下来,让我在他身边度过了珍贵的时光。每当摸到额头留下的疤痕,都能想起爷爷抱起我奔向医院的场景,仿佛都听到他加速的心跳。
我也是40多岁的人了,但凡回到老家,到他墓碑前,还是泪流不止。他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可确实和我已经分别。除去他退休那一年的分别,就是从1995年我入伍到2001年他离开,这又是一段我们分开的时光。其间,爷孙俩书信往来。由于颠沛,丢了不少信件,但把那些收藏的部分再次读起,马上就能看到爷爷的英容笑貌。参军之后,我知道自己会想念他,就偷偷地把他如皋师范、扬州师范的两个毕业证上的照片抠下来,带在身边,一直珍藏,他那时都是穿着中山装,帅气儒雅。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一件事情,爷爷是不是我的父亲,为何他对我如此宽容,我又对他那么依恋。
我小时候,比较笨拙。以至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叫我“yua子(笨蛋的意思)”,但爷爷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比如,弄两块砖,一块架在另一块上,做成斜坡,取一5分的硬币,人在一旁站立,拿硬币从手中顺势滚下,看谁滚得远。我不管和谁在一块玩,距离近的永远是我,但爷爷却总是不厌其烦地教我。他从不认为我笨,因为他说我站在“ke”里(让小孩站在里边不乱跑,类似现在的宝宝椅)就认识了很多字。尽管对此,我毫无印象。在那个以“三好学生”评定孩子优劣的年代,我整个小学期间竟然没有获得一张奖状,实在费解。而小升初的考试,突然跃居全镇第二名,让爷爷扬眉吐气了一回。他用退休工资给我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只有优秀的孩子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是有趣的。从小学到初中,我印象最深的佳肴有二。一是米引汤。这个米引汤不是普通米汤,是用大铝锅煮饭,在饭熟不再添柴之前,爷爷都会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劈出一层粘滑的米汤,等着我放学喝。每次还都要为我准备一些白糖,喝起来无疑是甜蜜的。二是点汤面。所谓点汤面,就是货真价实的面条,没有一点儿汤,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农村,能够管饱的,无疑已是富足的食物。爷爷还能将之吃得更加精致,他的秘诀就是必定要来一块荤油,再来少许味精和白胡椒粉。用老家的话说,吃起来打嘴巴都不会丢下。
学生时代,让人快乐的都是寒暑假。放假时,爷爷从时间上对我作了要求,上午两个钟头,下午两个钟头,并且要求我背诵文言文和写日记。我当时并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与其是顽劣,不如说是懒惰。《两小儿辩日》《为学》这样的名篇,我都是背得磕磕巴巴。只要他一不在,我就不知溜到哪里玩去了。记得一次快下雨了,爷爷让我收衣服。我当时不知是有好电视节目的吸引,还是其他,反正把衣服扔在屋里的大桌上,人跑了,衣服掉了一地。爷爷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让我写了深刻检查。印象中,他对我很凶的样子,应该就那一次。即便后来,我总是以不理想的成绩,邀请他到学校去开家长会,他也从来都没有批评过我。
我参军第二年就信誓旦旦地要准备考军校。中间有机会回老家几天,向爷爷汇报时,他告诉我不必为了满足虚荣,抱太大希望,好好努力就可以了。结果败北的结果,让我清醒地认识到了,功课上欠下的账太多了,要拼命地补。当兵第四年考上军校时,我很长时间都处于一个怕退学的状态之中。爷爷经常写信鼓励我,并且总会把家里描绘得一片欣欣向荣。2008年,我在北京结婚了。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只是这一切,爷爷只能在天堂看到。
2001年9月9日,上天垂泪,送别一位老人;而我在江城的军校里,全然不知一位圣人的离去。他临终前,全村的人都去看他,尽管这位先生并没有在村里教过书。走之前,他身上没有一分钱,还挂念着如果能够多活几年,退休工资还可帮着家里还一部分外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