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老,然而却躲不过,日日照镜子,数脸上的褶皱,越数越多,罢了,镜子也索性不照了,褶子也不数了,随他去吧。
去景电宾馆八楼听戏,看见一大堆老了的领导,老就老了,还要明晃晃的插在前排,不服老——还舍不得丢开那些前排的座位——主持人偏又介绍前“什么什么长”。长,前面加个“前”字,就说明是过时了,过期了,真老了。老就老了,要服老——顺着山河岁月的痕迹。是石头,都快磨圆了磨平了——还不服老,若不服老,你就拿出勇气与果敢来呀。
最佩服那吹笛子的作家王兆文。年轻时诗词歌赋,小说散文,文采斐然。现在70多岁的人,他又吹起笛子来,却吹得有板有眼,简直老当益壮,老骥伏枥。也佩服王连生。以前的风风雨雨,枝枝蔓蔓,再不回头了,只拿起狼毫,饱蘸水墨,埋头作画。还有那鹤发的老画家苏允来,拿着画笔,山水乾坤,自在心中,寥寥几笔,山水房屋,便跃然纸上。这几位老了的老人,使人看出了仙风道骨,也看到了苍老的面容下暗藏着清透的天真——所以才妙音妙笔,所以才赋诗作画,所以才煮酒烹茶,所以才论英雄——因为英雄不问出处和来路。
正所谓“英雄不提当年勇”。老便老了,提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当年,当年爱上那个妙龄的少妇,要死要活,要离妻,要弃子,要跟那个人生死相依,永不分离。现在70了,看当年的那个妇人佝偻着腰背,白发苍容,步履蹒跚,由孙子或者孙女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过马路,你若见着她了,只感叹,山河冗长,岁月无情,抬头望见她,也只呆愣愣地望着她,木然地说了一句,“哦,你也在这里?”便目送着她远去了,多少前尘往事,浮在你的心头,那滋味,实在是难述啊。
老了,但是比不得死可怕。老,只是岁月催的。人死了,就不一样了。一个人如果死了,便尘归尘,土归土,冰冷冷地睡在地下,千年万年,再无头可回,再无日月可争。
便是老了,也要优雅。比不得有的老人,宽衣松带,鼻涕眼泪一把抓,大小便也不避一避行人,老了也不放开那工资卡,也要管家、管闲事,讨人家年轻人的嫌!老便老了,听听小曲,遛遛市场,最不济,找人下下棋,晒晒南墙根的太阳也行,也不聒噪,也不吵闹,也不大声喧哗,有棋盘便和相熟的人杀上一局,也不和年轻人争棋局——多么优雅,多不讨人嫌!
儿子在公园打乒乓球,常回来气哼哼的,我问他咋了“和同学吵架了?”他便气哼哼地说,“还不是那些老爷爷,总抢我们的案子,都那么老了,还骗小孩,抢小孩子的案子,不知道我们周末打个球多不容易,时间多宝贵!”。
我便想,老便老了,偏要和少年们抢案子,抢光阴,这样的老不自重!却又偏偏是这样的老不自重,和少年们争抢,和青年们比赛,只是不服老——和山河岁月抗争。
想起来二十年前,县委大楼门房里住着一对老夫妻,男的六十多岁,个子矮小,面容清瘦秀丽。而他的夫人,则长得人高马大,丰乳肥臀,肥胖异常。初见时,只见她面白如纸——粉敷的很厚,口红偏偏又涂的很红——像刚吃了人似的,穿的又相当时髦洋气——一个看门的老太太,非打扮的像刚从港澳回归的阔太,现在想来,六十多岁的她,必然是心有一弧春水,荡漾不羁,才使她如此不服老,打扮成如此模样,和青春、岁月抗争。只是多少年以后,我又在街上碰见他们——老太太还是那样打扮,只是,腰背都已经佝偻,但他们俩彼此搀扶,手牵手,肩并肩——一世的繁华与沧桑,一世的情缘,就这样延续,我忽然顿悟,她是为他一个人而美丽,而青春,而妖娆。即将离世的张学良对赵四说“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是呀,她是他心中最美的姑娘,山河岁月阻挡不了,世事沧桑毁灭不了,她永远是他心中最美的姑娘。
我想,我若老了,也和现在这样,穿裘皮大衣,戴珠宝首饰,金边眼镜,也要化妆,敷不厚的粉,把自己打扮的流光溢彩——但不是为了遮蔽老态——只是为了彰显生命的活力——活着,要永远年轻。也和年轻人约会吃茶,讨论与青春有关的话题——婚姻如何维持,爱情如何选择,性与梦想,如何和谐共存——就这样慢慢地和时光一起,优雅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