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雪梅的肚兜

红烛的光在糊着报纸的砖墙上晃,把喜字的边角描得忽明忽暗。雪梅躺在铺着大红鸳鸯被子里,床前放着两双新鞋。

床沿沉了沉,是新郎高强钻进了被窝。他刚刮过的下巴泛着青,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从怀里摸出块水果糖,剥了纸递过来。糖纸在烛光里闪着金粉,雪梅没接,手往怀里缩了缩,指尖触到层软滑的布,像触到团温吞的火。

那是她的肚兜。

定亲后马奶缝的,说姑娘家的贴身物件,得用最细的针脚。蓝粗布的底子,洗得发白,软得像棉花。娘把布铺在膝头,摸出藏了半年的红线,眯着眼穿针。“要绣对石榴,多子多福。”

雪梅那时正蹲在灶前烧火,火光舔着锅底,把娘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娘,现在都讲计划生育了。”她嘟囔着添柴,火星子溅到布鞋上。娘没抬头,针在布上扎出细密的小孔:“规矩不能破。你奶奶当年给我绣的肚兜,也有石榴。”

石榴是娘一针一线挑出来的。线是最正的大红,在蓝布上洇出淡淡的红边。马奶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就仰起头,让镜片卡住眉骨,眯着眼数布眼里的经纬。“这片叶子要带点黄,”她用指腹捻着根浅绿的线,“石榴快熟了,叶子得有点蔫劲儿才真。”

雪梅凑过去看,蓝布上的石榴已经有了模样,圆滚滚的,咧着嘴,露出几粒鼓鼓的籽。娘的手在布上移动,顶针撞着针尾,发出“叮叮”的轻响,像春夜里的虫鸣。

雪梅的脸腾地红了,夜里躺在被窝里,她摸着自己胸前的细骨,忽然盼着这肚兜能再绣得厚些,遮住那些让她害臊的地方。

现在,这肚兜正贴着她的皮肤。蓝粗布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磨得发毛,蹭着锁骨处的细汗,有点痒。她往下拽了拽衣襟,想把领口掩得再严实些,却听见高强清了清嗓子。

“热不热?”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怕惊着什么。红烛爆了个灯花,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宽宽的,像院里那棵老槐树。雪梅摇摇头,手攥得更紧了,指甲掐进布缝里,触到石榴籽上凸起的线。

娘绣石榴籽时,用了“打籽绣”的针法。每粒籽都绕着线打个结,鼓鼓囊囊的,像真的石榴籽在布上滚。雪梅记得娘绣到第三粒时,针脚扎偏了,线在布底下绕了个死结。“得拆了重绣,”娘咬着线头扯,牙齿咬得线“咯吱”响,“贴身的东西,不能有疙瘩,硌得慌。”

现在那粒籽就在她心口窝那儿,圆圆的,温温的,像颗小石子落进了水里。她能感觉到布下的心跳,“咚咚”的,震得那粒籽也跟着颤。桌上的红烛烧得只剩半截,蜡油顺着烛台往下淌,积成小小的山,像开春时屋檐下的冰棱。

高强忽然站起身,走到床尾去吹烛。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院外玉米叶的腥气,烛火摇了摇,灭了。屋里顿时暗下来,只剩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亮斑,像块打碎的镜子。

“我……我去倒杯水。”高强的声音在黑暗里晃了晃,磕碰到桌腿,发出“咚”的一声。雪梅没动,听见他摸黑往桌边挪,水壶“哐当”撞在缸子上。水倒进缸子的声音,像屋檐滴雨,一滴,一滴,敲在心里。

他把水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缸子在手里晃了晃,水溅在袖口上,凉丝丝的。雪梅抿了口水,凉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胸口的热。

雪梅的手慢慢松开了。蓝粗布从指缝里滑出来,贴着肚皮起伏。她感觉到石榴的轮廓,叶子的边缘在腰侧弯出柔和的弧线,像娘的手在轻轻搂着她。记忆里娘的手总是粗糙的,掌心有层厚茧,是割麦、锄地、搓玉米磨出来的,可绣起花来,却比蝴蝶的翅膀还轻。

有一次,娘绣到后半夜,雪梅起夜时看见油灯还亮着。娘趴在炕桌上睡着了,头枕着没绣完的肚兜,顶针还套在指头上,在灯影里闪着银亮的光。雪梅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把顶针摘下来,却发现娘的手指蜷着,像握着根看不见的线。

现在那顶针大概还在娘的针线笸箩里,和剪刀、碎布、没用完的红线堆在一起。雪梅忽然想娘了,想她蒸的红薯面馍。

“天不早了。”高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局促。雪梅“嗯”了一声,感觉他的手在摸索着解腰带。布带“哗啦”一声散开,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往床里挪了挪,后背抵住了墙,砖墙上的报纸蹭着头发,有点扎。

月光又亮了些,透过窗纸的破洞,照在她的衣襟上。蓝粗布的颜色在暗处发乌,只有石榴的红线还隐隐透着亮,像燃在夜里的小火星。

高强慢慢抬起手,解开雪梅的盘扣,一颗,两颗,三颗,布襟散开时,带起阵温热的风。

肚兜的领口是圆的,娘特意用浆过的布滚了边,挺括括的,却不硌。月光落在领口的边缘,能看见细密的针脚,像圈小小的栅栏。雪梅的呼吸有点急,感觉到高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月光一样,轻轻的,却带着重量。

“这石榴……”高强的声音有点哑,“绣得真好。”雪梅没说话,手往下滑,摸到石榴咧开的口,那里的线绣得松些,能感觉到布下的皮肤在发烫。她想起娘绣这裂口时,用剪刀把线剪得尖尖的,“要像真的炸开似的,”娘说,“这样日子才能红火。”

床上的梅香混着身上的皂角味,在空气里慢慢缠在一起。高强的手伸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石榴的叶子,像怕碰碎了似的。雪梅的身子抖了一下,却没躲。他的指尖带着点粗糙,是握镰刀磨出来的,触到布上的绿线时,让她想起春天摸麦苗的感觉,软乎乎的,又带着点扎。

雪梅“啊”了一声,感觉他的指尖顺着石榴籽的轮廓慢慢滑,一粒,两粒,三粒,每粒都鼓鼓的,像藏着颗小太阳。她的呼吸越来越沉,听见窗外的玉米叶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红烛的余烬在黑暗里透着点暖光,能看见高强的肩膀在微微动。他的手慢慢往上,扶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肚兜传过来,烫烫的。雪梅闭上眼睛时,看见娘在油灯下的样子,顶针亮,红线闪,针脚落下去,像把日子一针一线缝进布里。

肚兜的系带在背后打了个结,娘说要打“同心结”,绕两圈,再抽紧,就不容易散。高强的手绕到背后,指尖碰着系带时,雪梅的身子僵了一下,又慢慢放松。结散开时,带起阵轻响,像风吹过晒谷场的草垛。

月光从窗洞挪到床中间,照亮了肚兜上的石榴,红线在暗处显得格外亮,像开在夜里的花。雪梅感觉自己像被这朵花裹着,暖乎乎的,又踏实。高强的头低下来,呼吸落在她的颈窝,带着点湿气的热,她往他怀里缩了缩,肚兜的布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和自己的,一下,一下,慢慢合到了一起。

窗外的月亮往云里躲了躲,屋里更暗了。只有肚兜上的红线还在隐隐发亮,像娘的眼睛,在远处望着,带着笑,又带着泪。

雪梅的手搂住高强的背,她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闻到他衣服上的麦香,忽然觉得,这肚兜上的石榴,好像真的要炸开了,红籽落下来,能把日子铺得满满当当,全是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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