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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夜,有些嘈杂,病人的呻吟声伴随着按铃的音乐声起落。隔着夜色,一种孤独无助、悲伤的感觉弥漫在心头。
看着病床上蜷缩着的父亲,又是一阵彻腑的痛在身体里弥散开来。十五年了,四分之一个轮回,不幸又降临在父亲身上。一样的病,双份的疼,令人难以忍受。
又一次想起了娘。
五千多个日夜,无数次地想起娘,泪水在眼里,在心里流了无数次,每一次疼的痉挛的感觉,时刻都在提醒,娘依然活着,在我心里最柔软最敏感的那个地方。心里默默地喊一声“娘”的时候,忍不住眼眶会热起来,膝盖发软,想跪下去。
(一)
娘生我和弟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俩差两岁。胶东农村,正是被贫穷煎熬的年月,我们家所在的公社还算是方圆最大的,村子在公社政府所在地,地少人多,日子过得依然艰苦。村里除了公社干部家庭外,孩子们大多都管母亲叫娘,胶东人最朴实、最厚重的叫法,“娘-----!”声音悠长,味道十足。
父亲是老三届高中生,学习成绩出众,受家庭成分影响,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不过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年代,高中生殊为难得,还是受到公社重视的,被选去公社帮忙,忙活集体企业的营生。娘几乎没读过书,小学二年级就退学了,说是不爱读书,自己的名字都不太会写,在家操持家务,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以村里哨声为号,日出而作、日没而归。
公社以河、公路为界,河南三个村,河北三个村,都在公路的西边,公路东一个村的,卫东村,南北东西各大约有3公里的长度,规模比较大,四周是耕种的土地。河南是核心地带,南北东西十字大街贯穿,大集,百货大楼,供销社,照相馆,开水铺子,饭店都聚集在这里。村里主要居民都是低矮的老房子,但都是瓦房,最为雄伟的是两层的百货大楼,整体是一片破旧的景象,但比周边的其他小村子,条件还是好很多,但依然是缺吃少穿,吃不饱是常态。
不过,那时环境好。天很蓝,月儿很圆很亮。河水清清,自东而西,穿村而过,上下游有多个水库,蓄水抗旱防涝,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岸边水草丛和淤泥里很多田螺,夏季水深的时候,野泳的小子们,一排光腚猴子,一个个赤条条地往水里扎猛子,谁扎得深,潜泳远,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羡慕,但也发生过悲剧,所以爹娘是强烈反对的,我和弟弟经常因为这个被母亲揍。冬季,河面结冰了,记忆里冬天特别冷,孩子们都在冰面上溜冰,有的家里大人给用木头做一个冰车,木框下面两根粗铁丝,两根木把柄,各安装一根铁锥,人坐在车上,冰锥用力后推,在冰上滑行,来去如风,飒的很,拥有一个冰车,是多数孩子的梦想,我和弟弟跟在人家后面疯跑,“打溜滑qiu”,一次我滑到了冰薄的地方,一条腿掉进了水面,棉裤腿儿和棉鞋都湿透了,跑回家的时候,裤管儿轻微结冰变硬了,娘见了,非但没有安慰,反而给了一顿狠揍,家里是没衣服换的,孩子只有一条棉裤,娘给我在灶台生火烤棉裤,我在被窝里呆着,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回忆。
孩子对贫穷最深刻的记忆,多是在吃这件事儿上。记得那时,家家一年到头,主食是地瓜,胶东的地瓜是很有些名气的,煮地瓜、晒地瓜、地瓜干、地瓜粥、地瓜面条、地瓜面卷子,春天的时候还有地瓜叶菜团,各种花式吃法,听着不错,但是经年累月吃地瓜、现在想起胃里都冒酸水。也有玉米面饼子,颗粒粗大,难以下咽,远没有现在市场里卖的玉米面饼子细滑,但玉米面饼子是不能所有人管饱的,主要给家里下地干活的劳力吃。娘做饭的手艺,在村里是有些名气的,能把这些粗茶淡饭,做的多一些滋味和花样。记得,她把地瓜面烫一下,和成面团,用木擦铛把面团擦成细细的弯曲的面条,蓬松得一团一团的,放在篦子上,用锅蒸熟,黑亮黑亮、甜丝丝的,倒一点菜汤在面里,口感还是蛮不错的。地瓜干用蒜臼捣成碎块,好的年景掺一点姥娘家接济的豌豆,熬成稠一点儿的粥,也能果腹。虽然穷,孩子们挑三拣四的毛病还是有的,我不爱吃地瓜,玉米饼子还凑合,每次吃饭都吃不饱,肚子里没油水。记得有一次,走在回家路上,饿得有些眩晕,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盘凉拌黄瓜,鼻端仿佛闻到了大蒜的香味,回家和娘说,娘心疼地掉眼泪,也没舍得买。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病过一次,在公社卫生院打点滴,针儿扎在脑袋上,娘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炒芹菜,不知娘从哪里借的米,回家用一个小碗,蒸了一点儿米饭,上面放了十几根细细的芹菜,几条特别细的肉丝,扑鼻的香气,历四十余载仍然记忆犹新。
孩子们时时热盼的是过年,因为过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日子再难,过年的时候,准备年货还是很隆重的,娘用积攒了一年的积蓄,去集上扯一块“学生蓝”布料,一年中唯一一次,给我做一身新衣服,中山领,一小两大三个口袋,通常不超过10块钱,特别板正。再买点儿“硬菜”来装点门面,父亲在公社认识的人多,走后门批条子,去供销社买一些猪下水煮了,主要用来祭奠和待客,几毛钱一斤的鱼和肉买几斤。天儿冷得很,生熟年货分开装在盆里,用一口破铁锅扣住,放在院里,冻得硬邦邦的,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吃半个月,准备做饭的时候,看着娘抬起锅,在锅里摸索,心里那种猫抓一样的高兴劲儿,时至今日都能清楚地回味起。过年,最不能缺的是做馒头、包饺子,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娘一起揉面做馒头,每到这时候娘都笑着对我说,“和个小嫚儿一样好使”。馒头用来祭奠和走亲戚用,这种馒头通常是白面皮裹着黑面芯做的,节日期间走亲戚,除了酒饭,就是一场馒头交换的礼仪,来的客放下两个,主家回赠两个,换来换去最后自家的馒头是谁家的都记不太清了,通过馒头里黑面芯的大小,可以看得出哪家的日子差一些,哪家的日子“宽头”一些。年三十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个夜晚,饺子是最具有仪式感的食物,一种黑面、一种白面的,白面饺子主要用来祭奠。一家人围坐吃饺子的时候,碗里分到的白面饺子少的像是“异化物种”,孩子们一人可以分四五个,大人们也就吃一两个尝尝,肉很少,但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吃饺子要分两次,天刚刚黑的时候称为“接早”,接先人回家的意思,事先挂好宗谱,摆好供品,点亮灯烛,开始煮饺子、祭奠,从现在开始无论大人孩子说话做事走路,都要保持最小的声音,不能说“完了、破了、坏了”等不吉利的话,说是会被先人怪罪,影响一年的运势。到了半夜十二点前后,新旧更替,是年三十最为庄严肃穆的时段,称为“午更”,所有的灯火都要亮起来,祭奠的饺子都是白面的,燃香焚纸,摆上酒菜,菜必须是双数,吃饺子的蒜泥被称为“一合菜”,不能说“蒜”字,“蒜”与“算”在我们家乡是同音,说了不吉利。燃放炮竹把年夜推向高潮,这个时间村子里四处都是鞭炮声,烟雾弥漫,谁家的鞭炮声响大、时间长,意味着谁家的日子红火、吉祥如意、身体健康。吃完年夜饭,长辈们就结伴开始出门去本家叔伯家拜年,上香磕头,问一句“过年好”,很有仪式感。
孩子们,天不亮换上新衣服,也开始四处去叔伯街坊家拜年磕头,至亲长辈5分、1毛、2毛给的压岁钱,欢天喜地地去买几分钱一把的手持小烟花,2分钱一块的方糖,满街疯跑,幸福感满满。
虽然是缺吃少穿的岁月,但年味儿比现在却是浓得多。从出了正月十五,就开始盼着过下一个年,记忆特别深刻的是,和娘说盼着过年时,她脸上的淡淡愁绪。长大后才懂得,年是孩子的天,却是娘的关。
(二)
那时家家都这种条件,孩子们心里是没有“穷”这个概念的。可娘的辛苦,我看得清楚,记得深刻。她一米五的小个子,几乎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劳动,父亲也偶尔下地,挣点公分,但是杯水车薪,他主要还是要忙公社工厂的事,地里的活计都是娘一个人在操持。常常是顶着星星回家,还得忙活给我和弟弟做饭吃。我和弟弟要么被扔在家里,要么放“麻麻”(奶奶)家里,或者送我去姥娘家。因为娘和奶奶的关系不太好,我和弟弟也不受待见,有一次在奶奶家,偷吃了一块玉米饼子,被奶奶打,赶出家门。我和弟弟无处可去,就坐在家门口等娘下地回来,晚上八点多娘回来,见到我们俩坐在家门口冰冷的地上睡着了,狠狠地打了我俩,边打边哭,可我没哭,我知道娘的委屈和不易,心里满是对娘的心疼。 从那之后,娘没有再送我们去奶奶家,多难都带着我俩。
春季的时候,栽种地瓜是村里的大事,一年口粮都要仰仗这种易活产量高的作物。地瓜提前选种育芽,五一前后把芽移栽到农田里提前拢好的“地瓜岭”,这种地瓜老家称为“芽瓜”。麦收后,栽下的地瓜芽长出了长长的藤蔓,这时候生产队组织社员去地里选取长得又长又壮的地瓜蔓,剪下来,集中到村头,一段一段分剪成15-20厘米左右长,这个栽到麦收后田里新拢好的“地瓜岭”,又可以长出地瓜,这一茬的地瓜被称为“蔓瓜”,是一年地瓜主要产量的一茬。分剪地瓜蔓的时候,栽种到土里一端的1-2个新鲜叶子会被摘下来,娘会把叶子捋成一把一把的,回家洗净烫洗剁碎,和着玉米面,条件好的时候掺点豆面,蒸菜团吃,娘吃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味道生涩难以下咽。这种地瓜叶子也没有多少,通常是哪家剪摘归哪家。我们村秋收的时候地瓜玉米是主要作物,玉米早一些,刨地瓜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冷了,我跟着娘下地,看她跟在男劳力后面,把地里刨出来的地瓜拢一堆,然后用“擦铛”擦成地瓜片,再一片一片地摆在地里,晒成地瓜干,秋风干燥,中间翻晒一次,有两三天就晒干了,地里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甚是壮观。娘有时会因为不小心被擦铛锋利的刀片擦破手指手掌,按一点土在伤口,裹点布继续擦地瓜片。因为天儿冷,我被放在一大堆半干枯了的地瓜蔓里,背风坐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娘在北风里晃动的瘦小身影就此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农忙时,娘带着我和弟弟去场院干活,经常半夜里去,有的时候明月高悬,有的时候四下漆黑,这也是我对当时月亮特别圆、特别亮记忆尤为深刻的原因。场院在村西头,中间会有一根木竿子,挑了个灯泡,约等于没有,秋风冷嗖嗖的。初始我不明白,为啥要这么晚去干活,后来从大人的拉呱中,我慢慢知道了,秋收的时间很紧,玉米堆在一起怕发热生霉,也怕下雨,所以无论是地瓜干还是玉米都要抢时间,而且剥玉米,搓玉米粒,谁剥出来的玉米皮就可以带回家当烧草,所以半夜去也是没办法,不去就没有柴火烧。玉米秸儿,玉米棒芯,麦秸等烧草,是按照家里的劳力分配的,等于是“按劳分配”。长大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娘总是对家里那个小烧草垛那么珍惜,做饭的时候去抽麦草,小心翼翼的,生怕抽多了,四周都要用捆好的玉米秸儿围起来,路过的时候,经常会数数捆好的玉米秸儿少没少。
娘有时累得受不了,会脾气急躁,打骂我和弟弟,我俩不喊疼也不哭,心里知道娘苦。有一次,她下地了,我和弟弟在家,想给她做个热乎饭儿吃,我学她煳玉米面饼子,够不着锅,搬个小凳踩着,不知道和面该加多少水,不知道应该锅热了再贴饼子,贴的饼子都滑到了水里,最后变成了一锅玉米粥。
父亲虽然帮不上啥,好在每个月还有有8块钱(实际是12块,有4块交生产队)的收入,支撑家里的支出。即便这样,家里抚养我和弟弟依然很吃力,所以一年断断续续,多数时间我是被寄养在姥娘家里的。姥娘家的日子好得多,姥爷、舅舅都能干,姥爷识文断字,在村里很有威望。作为外孙子,一家人都很心疼我,有口好吃的也给我,我回娘的家,姥娘会给我煮两个鸡蛋,怕我路上饿。我都会揣着鸡蛋,一路跑回家,5里路,回家的时候鸡蛋还是热的,我会和娘分着吃。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就这样看着娘劳碌,娘的辛苦,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时就想永远都要好好地爱娘,长大了努力不让她受苦受累,所以心里对娘特别的挂念和眷恋。每次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会扯着嗓子喊,“娘---娘----”,娘会嗔怪地说,听见了,吆喝什么。出门的时候,我都要拉着娘的手,她抱着弟弟,不让拉,我就会哭一路,拉着就不哭了。犯错的时候,娘常常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我忍不住掉眼泪。娘就会说,就爱哭,打破尿罐子了,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
(三)
到了读书的年龄,我是特别渴望进学校的。村里的小学很是破旧,小院子里一圈儿的低矮土坯房,教室四方格的小窗子,玻璃破碎不堪,我常常趴在窗外,看着里面白石灰裹着稻草做的书桌、凳子,憧憬自己在里面上课的样子。回家问娘,什么时候可以上学读书,她总说我生日小,虚两岁,不够年龄。无奈之下,平常就在家里跟着爸爸学1到20的加减乘除,在屋里贴满报纸的墙上自己练习。1978年夏天,按捺不住的我偷着去村里的小学报了名,母亲知道后,很是着急,去了学校死活给我退了,说是我年龄太小了,急得我哇哇哭。只好等到了1979年报名,入学前考试,竟然成绩突出,被择优分去了公社的县重点小学。
重点小学,教室是高高大大的瓦房,校园很大,有操场,有长长的三排房子,房子的墙上有黑板报,第一次知道保尔、张海迪就是从黑板报学到的。校园中间还有个高高的台子,开大会的时候,那位参加过抗美援朝,转业回来的校长,会抱着膀子对着话筒给师生讲话,声调粗犷有力,透着豪爽。课桌是木头的,凳子需要学生从家里带,放假了再带回家。那个年月,冬天好像特别冷,教室高大空旷,冻的手脚发麻。教室进门的位置有个铁炉子,长长的烟筒横穿教室接入排烟口,炉子需要孩子们自己生火,柴火都是大家勤工俭学去野地里捡的树枝干草,还有从家里带来的玉米棒芯,捡来的柴火多是半干的、玉米棒芯也易受潮,我们这些半大野小子没人会生火点炉子,所以经常弄得教室里乌烟瘴气,老师来上课呛得不行,日久也就罢了,炉子成了摆设。同学们的学习热情很高,尤其音乐课的时候,老师教唱《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气氛是很热烈的。晚上回到家里,就着煤油灯写作业,等母亲做的热乎饭上桌,地瓜、饼子就着咸菜、虾酱,冬天时候有炖大白菜土豆,没有啥油水,我和弟弟会在菜里不停地翻来覆去的找星星点点的肉脂渣,经常被娘用手里的筷子打得手背起了红杠杠。虽然娘没读过书,但对我们的教育还是很严格,家里人不全部坐下不允许我们动筷子,如果长辈老人在,还要把他们先请过来,吃饭不允许“吧唧”嘴,不允许漫过桌子夹菜,只能吃眼前的,不允许吃完饭把筷子插在碗里,不允许吃饭的时候把筷子含在嘴里等等,规矩要求的很严。这些要求,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至今未有稍忘,也传给了我的孩子。
母亲没文化,却知道读书是极为重要的,经常会喊我早起去院里背课文。但是,我经常懒被窝起不来,被骂得屁滚尿流,扫帚疙瘩挨了很多回。
家里第一次划时代的变化,是添了两样家用电器,收音机和台灯。父亲有文化也有意识,用在公社做工的微薄收入,添置了这台海燕牌小型收音机,买了一个水晶玻璃作灯柱的台灯,切割成宝石样的蓝白玻璃相间,煞是好看。收音机买回来后,就成了我的宝贝,恨不得早晚都抱着,“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响起的时候,就像是左邻右舍小伙伴的集结号。尤其是晚饭的时候,六点半评书节目,《杨家将》《岳飞传》听的是如痴如醉,常常忘了吃饭,冷不丁娘的筷子就会敲在头上,嘴里还会说,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受评书的引导启发,小学我就喜欢上了看小说,读古文古诗,不管谁家里有书,都会想方设法借来,坐在院子里看,一个膝盖放着书,一个膝盖放着字典,看的如痴如醉。公社百货大楼,二楼卖书和连环画的柜台,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流连忘返,可家里是没有多余钱给我买书的。因为看小说,时常被娘骂,书也会被没收,娘的意识里这都是闲书,看了没用,影响学习。有一次借了一本《赵匡胤传》晚上偷偷躲在被窝看,被发现,撕成了碎片,一把火在灶膛里化成了灰烬,我哭了个昏天黑地。学校的语文课本里有古诗,《春晓》《悯农》《草》等,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诗句的含义,还是非常喜欢。时间久了,觉得不过瘾,满足不了我的需要,偶然发现娘在面坛子后面藏了五块钱,我就偷了去,花三块八毛钱买了一本《古文赏析对照》,剩下的钱又悄悄放回原处,心里欣喜若狂,可是却惹了祸,这是娘有重要用途的钱。娘发现钱丢了,慌忙的到处寻找,逼问我是不是我拿的,初起不承认,可是经不住打,还是认罪伏法,垂着头,把隐藏在衣箱后面的书拿出来,母亲气得发抖,忍不住地哭,问我为什么买这些没用的闲书。我只能哭着说,我喜欢。书没办法退了,挨了一顿揍,晚上被罚站到半夜,困得不行,头碰在箱子上,娘才允许上炕。
这本书也从此成了我的宝贝,拿到学校在同学里炫耀,可是没人觉得这本书有啥了不起,也没人觉得有用。
(四)
日子好起来,是一九八三年实施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交了很少的钱,分得了土地,农具、几间房子,邻里自发成立了互助组,劳动热情空涨。7亩地基本是娘一个人忙活,最忙的时候互助组一起帮衬着干,春种、夏播、秋收,虽然更累了,但是脸上多了笑容。第一年就是个大丰收,交完公粮后,家里的粮食缸满了,装满粮食的袋子摆了一溜,门前的草垛明显大了好几圈。过年的时候,白面饺子多了,白皮黑面芯的馒头,黑芯小了,白皮厚了,粮食已经能自给自足,但是家家还都是小心翼翼的,粗细粮搭配着吃,生怕政策有变,再没吃的。村里的磨坊忙了起来,磨面的村民络绎不绝,站在磨坊门口,看一袋袋的麦子倒进去,几轮循环反复,麸皮分离出来,也就有了三面、二面、头面,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儿。不忙的时候,娘会用磨回来的白面,烙“样子饼”(葱油饼)。面团醒发后揉得光光的、软软的,擀成薄薄的大饼,葱花切得细细的,抹一点儿自榨的花生油在面饼上,葱花和盐花均匀地撒一层,先是由内向外卷起来,再由左到右卷成面团,再擀成略厚的饼,油会从面的缝隙里渗出来,面板油汪汪的。用家里的8印的大锅烙,烙饼是必须要用麦草的,均匀地洒在灶膛,火很旺,又比较温和,不会糊锅。锅里烙饼散发出的葱香气,远远地在院子外面都能闻得到,出锅后,趁着热乎,放在高粱杆编的“盖垫”上,切成四方块,放一块在嘴里,酥香无比,幸福的感觉无以言表。锅里的油水开始多了起来,六毛八一斤的猪肉,娘敢让我去镇上的肉摊买一块炒菜,白花花的猪油每次都能熬一大坛子。父亲考出了助理工程师的证书,成为镇上绝无仅有的人才,在镇建筑公司当了经理,到市里施工盖大楼。日子一天比一天的红火,家里添了新的橱柜,地面铺了红砖,四间房改成了三间,拆了一个炕,换成了铁架子床,有了一组简易沙发,最自豪的是父亲用外汇卷购置了一台夏普18寸彩电,窗外竖起了天线杆儿,成为村里唯一的存在,不论夏天电视搬在院子里,还是冬天在屋里,每天晚饭后,早早地,左邻右舍老少咸集,来我家看电视,屋里的人满满的,热闹非凡,娘这个时候是美滋滋的。但快乐了乡邻的同时,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终于有一天,家里的铁床因为不堪重负,轰然塌了,邻居们才自觉地不来了。为了隔绝我看电视,父亲让转学去了18里外的邻乡读初中,每周末回家一次。父亲在学校找了亲戚帮忙,安排我吃教师灶,2毛5分钱一份饭,这时我15岁,学业有了好转,但是喜欢看小说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成绩飘忽不定,就是作文写得比较好,语文老师很宝贝我。周末回家,娘把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面包圈儿拿给我吃,还有一大袋子的方便面碎,里面有装满红色调味料的塑料虾包,挤在泡好的面里,满屋飘香。父亲在城里给我买了一身蓝天牌运动服,冬天拥有了一件人人羡慕的棉军大衣,四邻八舍的小伙伴们羡慕无比。
改革开放,带来乡村生活的改善,人的精气神、村容村貌的变化翻天覆地,解决了温饱问题,改善住房也成了家家户户的大事要事。
家里有了余钱,按照家乡的习俗,父亲以我的名义张罗盖了四间大瓦房,预备考不中大学给我“将媳妇”用。因为父亲是搞建筑的,瓦房盖得很有气势,院里一圈又建了平房,厨房、仓库、洗手间独立,院子里打了一口井。房子建在村子的最前面,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很是风光。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坎坷也没有苦难,在娘的爱里无忧无虑。可是敏感的我,还是感觉到了家里的隐忧,红火的日子是会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父亲的工作变得不顺利起来,常年在工地奔波,身体也出了状况,后来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工作也调去了县城,虽然还是农民的身份,但是也是拿工资的人。日子又趋于平淡,艰苦起来。母亲在家里操持家务和农田,多年的田间劳作,落下了一身的小毛病。
(五)
为了早日解决户口问题,吃上国家粮,一九八八年我考取了西部的一所铁路中专学校,开启了外出读书的日子。离家的时候,娘和爸爸一起送我到火车站,市区穿梭的公交车,带“大辫子”的有轨电车,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车站,令我多少有些惶恐。买了车票,送我上车,他们决定不送我到学校。火车开的时候,我心里空空的,探身窗外和娘招手,我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娘,和父亲擦拭眼角的手。近30个小时的路程,第一次出门,心里满是紧张,忍不住会摸一下娘给我缝在内衣里的学费。
读书的日子,我时刻挂念着娘,常会想起她瘦小的身躯,在田间地头忙碌的样子,经常写信回家问她的情况。放假的时候,会用自己攒的一点钱,给娘买点儿特产带回家,到家进门就喊,“娘----”,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她高兴的笑容,还有渐渐多起来的白发。四年过去,我毕业参加工作,父亲在城里买了单元房,全家搬进了县城。母亲终于脱离了土地,但是我清楚的记得她的惶恐,进了城吃粮怎么办,会不会吃不上饭。在父亲和我的百般安慰下,心才定下来,父亲又把进城当年田里最后收获的麦子,全部卖给了面粉厂,置换成面粉,定期去取面粉,家里的日子慢慢的安稳下来。我工作单位在市里,距离家有30多公里。每周末坐“小公共”车回家,和娘总有说不完的话。列车员的工作很辛苦,尤其是在红旗列车,工作累的时候,会感到没有希望,心情不好,母亲有的时候会拉着我的手说,太累了就不干了,回家吧。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宽慰我,可是娘的话就像是一张温暖的大床,承载了我所有疲劳和委屈,让我安静下来。我知道,不论路多远、工作多累,娘永远是我最温暖的依靠。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原来的工作单位倒闭了,开始做点儿小生意。我结婚生子,娘来市里帮我带孩子,那几年她是极幸福的,有孙子绕膝承欢,日子过得顺遂。但弟弟意外出车祸,给了她重重的打击。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我和娘打车从市里赶回县城,慌慌张张来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不省人事的小儿子,我能感觉到娘的痛苦、无助和绝望,身体摇摇欲坠,我努力揽住娘的胳膊,为了让她宽心,用坚定的语气向她保证把老二抢救回来,四处忙着联系医生,沟通治疗方案,努力让她看到希望,我心里特别怕她坚持不住。县里的医院条件有限,半个多月过去了,虽然弟弟有了知觉,但是依旧不能说话,眼睛是紧闭的,为了尽快让他恢复意识,转去了海军401医院,没敢让娘陪着,怕她受不了压力和打击。连续2天高压氧仓治疗, 第3天弟弟苏醒了,能够说话,虽然含混不清,但看到了康复的希望,听到消息后娘喜极而泣。此时,弟弟的孩子出生只有两个多月,照看他的孩子,就成了娘的新任务。因为工作忙,有的时候我们也会把孩子放在娘的家里,两个孩子娘照顾不过来,还要照顾父亲,就把孙子散养,我们回去的时候,把儿子从大街上抓回来,看到脸、身上脏得不堪入目,像个野孩子,嘴里竟然学会了说脏话,实在不像样子,我们把刚三岁的孩子送去了幼儿园。
这个时期,虽然弟弟的事给她带来了痛苦,但好在人还在,看着走路歪歪扭扭,说话含混的老二,慢慢的娘接受了现实。两个孙子,给她带来了很多的幸福和快乐,人有些发福。她喜欢大孙子更多一些,可能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从医院回家的第一天开始,夜在她怀里,昼在她手里,一把屎一把尿的带大的。儿子和她也特别亲,时常奶奶、奶奶的喊个不停。我时常把娘接到我的住处,想尽可能尽点孝心,娘要回自己家的时候,儿子也总是恋恋不舍,会把家里放的零用钱不停地给奶奶塞进口袋里,让奶奶买好吃的,我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宽慰,而此时娘脸上的笑容和满足,给我也带来特别幸福的感觉。
时光如流水,儿子上学了,娘更多的精力是放在照顾父亲和老二家孩子上。2008年冬天,娘来我家里住了一段,精神很好,儿子也特别的开心,给我们包饺子的时候,我拍了一张照片,她满面开心的笑容。春节前回了老家,一家人团聚过节,节后上班一个月,我回去看她的时候,感觉娘的神情有些委顿,略微清瘦了一些,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事,就是不怎么爱吃饭。我陪了她一天,走的时候给父亲和小妹交代,带她去查查身体。忙忙碌碌很快到了清明节,我又回老家看她,进了院子就喊,娘,娘!可是我没听到回音,快步走进堂屋,娘从卧室里走出来,我一看,娘的面色灰白,瘦了很多很多,走路时弱不禁风的样子,心就像被重重地锤击了一下,身子一晃,我的眼眶热了起来,赶忙问,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淡淡的笑了笑,没事,感觉烧心,吃不下饭。直觉告诉我,娘病了,而且病情很重。我赶忙给父亲、小妹打电话,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回答说没发现。我有些慌了,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提示我,娘病了,娘病了。父亲中午回来,我说不行,要送娘去医院检查,娘拉着我的手说,不着急,清明节我去给你姥娘、姥爷上坟回来再去吧。我只好同意了,可是父亲又得了肺结核病,把父亲的病治好,带娘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五一之后了。在朋友的帮助下,很快有了检查结果,大夫和我单独谈话,因为是朋友介绍,话说得很实在,回家吧,肿瘤已经长满了腹腔,开始腹水了,不能手术了,快则几个月人就可能没了。我如遭雷击,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儿摔倒,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丝一丝从我的身体里抽走。父亲扶着我,我静了静神,不想放弃,和父亲说,去北京吧。我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的朋友牛医生,决定送娘去她那里。娘说,回老家一趟吧,去老房子前面的山上去看看,这是一座海拔不到百米的小山,山名灵山,据说是有一些灵气,我知道娘的心思。上山的时候,是我搀着她走上去的,小庙的神像前,我和娘一起祈祷了一番。
坐着刚刚开行的和谐号动车组,下午两点多赶到北京协和医院,恰好是汶川大地震默哀日的第一天,汽笛声声、警报鸣响,天地肃穆,我扶着母亲走进医院,心里更多了许多的悲痛和伤感。四十天的时间,历经数十次检查会诊,确定了肿瘤的性质,原发卵巢癌,学名“苗勒氏管上皮癌”,很特殊很复杂的一种肿瘤。得益于协和医院高尚医德医风、高明的医术,很快做了手术,进行了化疗,大夫说已经很晚了,康复的希望很小,但我依然万分感激。我记得刚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娘和我说的话,孩子,娘知足了,你的孝心我都看到了,来了中国最好的医院,就是死了也不后悔了。如果不是协和医院,我可能都没机会听娘说这话了。北京两个半月的时间,我和父亲交替陪着她做化疗。遵医嘱回到了青岛,继续治疗,可是病情依然恶化得很快,腹部钙化严重,人极度虚弱,疼的受不了。晚上我不敢睡,趴在床边,拉着娘的手,我说,疼的受不了就拉拉我的手。下半夜还是忍不住,我迷糊了,娘半靠在床头,忍着巨疼也不拉手,疼到手抽搐,我突然惊醒了,看着她疼的变形的脸庞,问她哪里疼,她说后背疼的受不了不敢躺下。我就上床,坐在娘的身后,让她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抱着她在怀里,两只手握着娘的两只手,过了一会儿,问她疼不疼了,娘说不疼了,慢慢地睡了过去。黑夜里,我听着娘均匀的呼吸,感受她身体时不时地抖动,仿佛和娘变成了一个人,我心里极度悲伤,反复鸣响着“愿用此身换娘亲”哭喊声。2009年5月底的时候,我接到了邻居修阿姨的电话,心里一惊,修阿姨说你妈让你回来一趟。放下电话,我从单位赶回家里,被子下面,娘瘦小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赶忙问,娘,怎么了,什么事你说。娘让我坐在她身边,告诉我她曾经借过前面邻居家1万块钱,让我别忘了给她还上,然后告诉我,她想去医院,她想去做化疗。听着,我的眼泪刷刷地流,她不知道,医院已经不收治她了,我知道,她想活着,她还有太多放不下的。我安慰她,我去还钱,然后安排去医院。去了邻居阿姨家,说好了下一次我回来还钱,但我始终没问娘借钱干什么。联系了医院,说明病情,在我的请求下,医院答应收治。进了医院,娘的精神像是得到了宽慰,输了血浆、白蛋白,明显的看着好了一些,但家里人都知道,这是暂时的。一个礼拜过去了,药物的作用越来越小,人也时常处于昏迷状态,我和父亲、小妹轮流陪护,人清醒的时候,和她说说话,宽慰她。6月18号早晨我去医院,人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喊娘的时候,她还有反应,头歪向了我这边,眼睛应该已经看不清了,垂在床下的手晃动了几下,手指向后勾着,父亲说,你娘是不是有事,我低头看着她的手,努力地向后指着,手指后面是床头柜,柜子上放着小妹买的早饭,瞬间明白了,她是让我吃饭, 我赶紧说,娘,早饭我吃了,娘的手才垂下不动了。即便在最后的时刻,最后的知觉里,娘心里依然都是疼爱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母爱的伟大。
(六)
6月19号的清晨,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父亲沉重急促的声音,回来吧,恁娘不行了。我一激灵,赶紧起床,顾不上洗漱,一路驾车飞奔,赶到医院的时候不到7点,父亲在门口等我,嘱咐我别慌张,快进去看看,舅舅表哥等家里的亲戚也来了。奔到病床前,看到娘的脸已经塌陷了,眼睛微闭着,微露的眼珠浑浊暗黄,神态看上去安详了,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我趴在她面前,握着她的右手,大声喊着“娘,娘---娘---,我回来了”,娘没有任何反应,瞬间我有些眩晕的感觉,难道娘走之前,我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吗?可就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娘的眼睛里渗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凹陷的眼角边,两颗清亮的泪珠涌动出来,晶莹剔透。我紧接着又喊娘,娘的手指在我手里微微地动了动,便再也没了反应。我禁不住嚎啕大哭,说不出的心疼和后悔,说不出的悲伤和孤独,心里像是被掏空了,此后我将再无娘亲,再没有最疼我,看我哭听我说的亲娘,天崩地裂的感觉-----
娘去了很久,很久,每当想起她的时候,那晃动的手指和那两颗大大的泪珠,总是在我眼前闪动,眼泪忍不住就会流下来。十五年了,对娘的思念没有稍减,每次清明节、阴历十月一去祭扫时,我都特别凝重和虔诚。无数次地想把对娘的怀念记录下来,都因为伤心难过无法完成。这次父亲的病,又一次带来了深深的悲伤,手术室前大夫对病情的告知,就像是无数次的重击,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天旋地转,头晕麻木心脏抽紧的滋味。晚上看着父亲蜷缩的身子,心里想着毕淑敏的话,“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一定趁着父亲还在,努力承欢膝下,床前尽孝,把对娘的思念,化作对家人的爱,不再有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