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那些教会我好好走路的老师们。
袁大头
我已想不起他的脸了。只记得个子不高,走路老背着手,最大的特点是喷嚏打得特响,实乃生平所见之最。那会儿是小学五年级,要求写日记,我把袁老师打喷嚏对我造成的惊吓毫无保留地写进了日记里,交给他审阅。
他拿出来红笔把那几行划掉了,动机不明。
我觉得他头不大,可大家都叫他袁大头。他是班主任,教语文,时隔多年我已经无法评价他的教学水平,大概对于小学教师,体谅孩子并加以保护远比知识储备来得重要。
我近视得很早,妈妈带我配了眼镜后,我在课堂上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班里从没人戴眼镜。
我天性腼腆,不善言辞,远不似现在懂得自嘲的趣味。戴上眼镜后一直低着头,那年我十一岁,竟已领悟到在群体里成为异类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孩子就是孩子,无论好孩子坏孩子,都没有复杂的价值观,他看见令他惊奇的情景,势必会喊出来。
在同学们频频回首的窥视与善恶难辨的私语中,我就像一只众目睽睽之下跌进面缸的老鼠,费力地用沾满面粉的手爪擦拭脸上的面粉,徒劳,继而感受到羞耻与绝望。那是我一生中最初的孤独。
下课后袁老师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说:戴眼镜又不丢人。好好学习吧。
反正我小时候挺傻的,人家对我笑,我就觉得他对我好。拍拍我肩膀,那就是掏心窝子了。
后来他觉得我会写作文,鼓励我去投稿。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大家普遍写得狗屁不通,而我所能做到的,也不过狗屁很通。
但这微弱的优势至关重要,并真的让我在家乡的小报上发表了一篇豆腐块儿。
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袁老师把汇款单给我,什么也没说,让我觉得他很酷。结果升到六年级,语文老师告诉我袁老师当着他的面儿对我推崇备至,唾沫横飞。
我愣愣地听着,想起之前他一言不发的背影,看不见表情。
小学毕业后再没见过,刊登我文章的报纸也弄丢了,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戴到现在。
Mr.袁 2号
上了初中后我性情大变,交了很多朋友,嘻嘻哈哈肆意妄为,终日不读书。初三的时候遇到这位袁老师,他教数学,年轻,平头,端端正正。
河南的孩子学习上的竞争一直很激烈,我妈请袁老师督促我,他一口答应,夸我长得清秀,讨人喜欢,只是绝口不提我的数学成绩。他跟几个老师合伙租了间房子办补习班,几乎不盈利,只挑聪明有余韧性不足的孩子去那儿强制补课。
有次他说家里有事,要提前放学。我听完就没忍住高兴,在座位上保持迷之微笑,弧度还有点儿大。
他看见了就批评我:你看你看,瞧把你给乐的。我立刻不笑了,大伙儿哈哈大笑。
自那以后袁老师对我非常提防,每次都来检查我作业,我不幸落网。
他揪着我耳朵说:考拉!?你这大白卷给谁负责啊?
虽然一点也不疼,我还是战战兢兢地踮起脚,说:哎哎哎哎哎哎???我我我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逼我立下毒誓,数学要在中考拿下一百分(满分一百二十分)。他一脸正经地说:能不能做到?
我(深思熟虑地):不能吧……
袁老师(一脸正经地):能不能做到?
我(疑惑地):好像不能诶……
袁老师(一脸正经地):能不能做到?
我:……………
袁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行,我也看出来了,你已经下定决心。老师相信你。
我选择死亡。
中考后我回学校领成绩单,看见袁老师在楼上我撒丫子就跑。
他毫不知情地跟我打招呼:哎!考拉!这儿!
我使劲儿挠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去,讷讷地说老师好。
他高兴地说:考得不错啊!上一高没问题!
我赔着笑说:啊,啊,是。就是数学那个啥……我考了98。
袁老师露出纯真无瑕的笑脸,说:啊,那咋了,还不赖嘛!
在端详了他的脸近5秒后我恍然大悟,他指定把当初逼良为娼的恶行忘得干干净净了。
又经历了两秒被背叛的愤懑后,我神清气爽地说:是啊!我也觉得贼OK啊!
高中去了相邻城市上学,某次回家,远远地看见他领着女儿在学校门口玩,此去经年,我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撒丫子跑。
于是我真的跑了。人的性情并不会真的改变,我始终是那个怪小孩,别扭而感情充沛,宁肯一人怀旧,不懂得如何寒暄。
袁老师的女儿胖滚滚的,父女俩玩得很开心。我驻足了一会儿,走远了。
老胡
老胡长得老,刚见面那会儿骑着一破自行车哆哆嗦嗦地迈进校门,把车随便往楼下一杵,背着俩手就朝我们班这儿晃,脚丫子上挂着凉拖。我一看,这就是个知天命的快乐小老头儿啊。进了班自我介绍,报岁数原来他还是80后。我一丝不苟地盯了他老半天,以为他扮这么大嫩会脸红。我失望了。
老胡教数学。我小时候喜欢数学,长大了就不。因为我渐渐发现小聪明不够用,让脑细胞送死又太痛苦。偏偏高二我分进一个超有意思的班,同学们热情又活泼,就是学习不走心。山中无老虎,我也能成精英,于是老胡开始重点栽培我。
我很忧愁,非常忧愁。谁也不能指望我跟王后雄长相厮守,何况是数学王后雄。多次逃跑后我开始怂恿群众:同学我帮你带饭回来,你在班里自习吧,下次一定考第一啊......
老胡就抓我谈话,语重心长,大道理不多,要是再点根烟拍拍我肩膀我肯定相信他是在跟我聊人生。他说有些事儿吧,年轻时候真不懂,我能当你老师不就因为我比你老吗。但老不是资本,年轻才是。不喜欢学习行啊,回去好好想想自己喜欢啥。
我低着头说是是是。回去后冥思苦想我能喜欢啥啊,只好闷闷不乐地解三角形。高二的时候我总想这些事,大概是老胡令我意识到抉择的分量。
后来上课讲到函数的极限,老胡说,大家看啊,这个函数的极限是1。1是个很小的数,但有些函数还是抵达不了,它只能无限地接近。说完好像还停顿了一下。
那时我忽然就感动了,第一次因为数学感动。我想数学真文艺,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种事儿用一个函数就表达了。
之后的课我好好听讲,适时客串一下老胡的捧哏,也会心血来潮找道数学题难为他。有次我去办公室听到隔壁班的班主任劝他找几个项目投资投资,守着死工资哪儿行啊。老胡说,太费劲。这帮孩子不好管,我可忙了。
那个班主任很江湖,三教九流都吃得开,每天开私家车上下班。
我立刻想到老胡的破自行车。我没觉得他崇高,跟他太熟了,去他家帮着改卷子,媳妇儿不在家就请我吃方便面,连根火腿肠都不给。
会考的时候下大雪,剩下我们这些家在外地的孩子回不了家。老胡找到我们,说嘿过来帮我搬书,等会儿请你们吃饭!我们嘻嘻哈哈地去蹭吃喝,火锅。时至今日我依然想念那顿饭,大家坐在一起,热气腾腾,温暖得可以融化整个冬天。
高二匆匆结束。高三去食堂总碰到他,问我学习怎么样,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模样。高考数学考砸了,老胡痛心疾首,说哎要那时候我好好......我只笑笑。我心里知道够了,真够了。
上大学后顺道看看他,端酒站起来一本正经,老师,高中三年四个班主任,我只服你。
老胡一开始没说话,也不看我,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喝酒喝酒。过了会儿又说,少喝点儿,吃菜吃菜。我说好,都听你的呗。
老胡还是跟个老头儿一样,歪着头说:哎,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