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王小波的《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看到他描绘“太阳初升时,忽然有10万支金喇叭齐鸣”,“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10万支蜡烛”,“天地之间钟声响了”……
我忽然想起我曾在产房的窗口迎接过的黎明,那是一抹温柔的曙色,在遥远的天际,隔着整座睡眠中的城市向我致意。
虽然一开始它还没有占据优势地位,你只能感觉到那里的夜色似乎淡了一些,如果不是长久地观察着黑暗,人们就分辨不出它带来的改变;但我知道,它的确来了。
在发现它的第一时间,妈妈、婆婆和我就争相报告着这消息。妈妈揉着薄薄的眼皮,转动着尚嫌生涩的眼珠,她刚刚睡了两三个小时,身体对睡眠的渴求还嗷嗷待哺;婆婆睡的是前半夜,此刻精神抖擞,她缓缓地抱起手足乱踢的婴儿;我可以说从来也没有真正睡着过,此刻振奋了几分精神看着醒来的孩子和家人。
“天亮了!起床了!……”
今天报告这一消息的是婆婆,她抱着孩子走向窗口。但我们共享这一刻的喜悦,轻松和愉快的表情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天亮了。许多个日子里,我沉浸在这句诗一般的幸福里,从来没听过这样悦耳、动听的宣告。
这意味着无眠的深夜不再把我们熬煎,屏着呼吸僵直着身体躺在遍布全身的疼痛里;黑暗加深了我的恐惧,我恐惧婴儿会在睡梦中被偷走,或是它突然哭闹挣扎从床上坠落;我也恐惧在我睡着的时候药输完了,连接在我手背上的输液器会往我血管里打空气。
每一声婴儿的啼哭都在我耳蜗中被放大数倍,甚至它喉管中无意发出的“呃”的一声,都是一把把插进我毛孔里的尖刀。
疼痛有多痛,在疼痛消失的时候就有多快慰。
而现在,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们又一次取得了(短暂的)胜利。
天亮了。
一句话包含着千言万语。
在养育孩子的第一年里,我每天早上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完成这个神圣的仪式。
我看了一生中最多的日出。
有时曙光女神心情不太好,只草草地披了白纱,素着颜就出门了。没有什么阵仗,就从天际处开始麻麻灰,逐渐地整个城市亮起来了。
有时候心情好,则会打扮得十分华丽,盛装出场,先派出她的金马车,一路遍洒金辉,浩浩荡荡地向市中心行进。
无论哪种,我都爱看。
我从前不是一个有诗兴的人,但是从那以后,黎明时分,我是一个诗人。
我吟诵着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如今我们迎来了(短暂的)胜利。